无形中似乎有一只慈悲的手,替她一帧一帧地倒退画面,使她看见被隐瞒的真相——几秒钟后,地铁穿过隧道的风声锐响,她站在了那节即将爆炸的车厢上。
她看到父母眼中银光闪烁,正在用芯片处理公务,而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个神情恍惚的男人。
那个男人面色苍白,嘴唇干燥,头发油腻,一绺一绺地粘连在一起,似乎已经在地铁上住了很久。
因为地铁是24小时运行,这种人并不少见,他们往往是才被解雇的公司员工,刚从公司分配的公寓里搬出来,既找不到合适的寓所,也拉不下脸面去棚户区,干脆在地铁里住了下来。
周姣在医院里接诊过太多类似的病人,一眼看出男人正在经历兴奋剂戒断的症状,必须尽快注射镇静剂,让绷紧的神经放松,不然极有可能患上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
但男人的手上,显然没有镇静剂。
周围人也没察觉到他的异样,都在各忙各的——不争分夺秒的话,怎么从日益激烈的公司竞争中活下去?
周姣是整个车厢唯一走近他的人。
她看见男人深深埋着头,脸色白得隐隐发青,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一直在喃喃自语。
这一幕,不知是她大脑潜意识虚构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过的——周姣更倾向于是真实存在的,有一股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正在带她回顾过去。
周姣低下头,想要听清男人在喃喃什么。
但他的声音太小了,地铁又太嘈杂,她听得断断续续:
“……我都说了,不是我干的……为什么要解雇我,为什么要停掉我的药……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活不下去了……”
“药”,显然是兴奋剂。
男人应该是公司的高级员工,因为只有高级员工,公司才会针对他们的身体状况专门配“药”,还会给他们植入一种特制芯片,监控他们的心率血氧等数据。
表面上,是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实际上则是为了更好地监视他们。
随着时间的流逝,男人的表情愈发疯癫错乱,声音也愈发喑哑怪异,半晌他突然站了起来,对着车厢内所有人吼道: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们也去死吧——都去死吧——都去死吧!!”
因芯片而发疯的事情并不少见,有几个人立刻反应过来,一边拨打急救电话,一边靠近男人,试图安抚他过激的情绪。
其中,也包括周姣的父母。
她的父母一直是老好人形象,就连提前写好的遗嘱里,也不忘叮嘱她要当个好人,说他们什么都放心,唯独担心她会走上歪路,此刻自然一马当先接近男人。
但他们不知道,男人是某个垄断公司的高级员工。
高级员工会接受军事训练,就像周姣明明只是一个医生,却接受过专业的射击训练一样。
高级员工接触到的训练,要比她全面更多。
包括如何启动芯片中的自爆程序。
霎时间,虚幻的迷雾被拨开,所有线索被串连起来:她的父母并不是死于自杀式袭击,而是一个被解雇的高级员工在精神错乱之下启动的自爆程序。
只见男人眼中红光闪烁,周姣站在旁边,完全无力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眼睁睁看着男人的身体遽然四分五裂,迸发出狰狞扭曲的火光——轰!
——轰!
整节车厢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被炸毁,车窗哗然碎裂,时间在一刹那静止,成千上万块玻璃碎片飘浮在半空中。
浓烟、火光、血肉、黑暗的隧道,以及十多双愕然抬起的眼睛,给这场事故画上了冷漠的休止符。
很快,事故现场灰飞烟灭,重组成正在进行的新闻发布现场。
地铁公司的发言人身穿纯黑西装,走上讲台,面对如饥似渴的媒体。
他面色平静,对此次事故深表痛心,把一切过错推到了恐怖组织的身上。
“我们会努力配合联邦政府的调查,在今后的日子里,尽力将此类事故的概率降到最低。”
电视台的转播到此结束,新闻发布会却仍在进行。
场下的媒体大多来自其他垄断公司,提问毫无顾忌。
“有消息来源说,那并不是自杀式恐怖分子,而是某个公司的高级员工,您怎么看?”
发言人冷静地答道:“公司的员工都是社会的精英,毕业于国际顶尖学府,对自己,对他人都有着极高的道德要求,我相信他们不会做出自杀式袭击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你们打算怎么安置遇害者的家属?”
“会有人对他们进行人道主义慰问。”
……
一片有序的提问中,突然响起一个尖利而愤怒的声音:
“为什么安检没有检测出他身上的自爆程序?生物科技的ceo来屿城时,我们连瓶水都不能带上地铁……还说他不是公司员工,你们只会给公司员工开后门!”
发言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冷淡地一挥手,把这名记者“请”了出去。
提问还继续,但有了前一个记者的下场,接下来的提问都温和了不少。
大家心知肚明,即使有后台,有一些红线也是不能踩的。
……原来是这样,周姣想。
可是,知道了父母的死因,又能怎样呢?
自爆的人已经死了。
归根结底,不还是一场意外吗?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你知道,这不是意外。
公司明知道芯片过度使用会致人精神错乱,却仍然大力推广,且要求旗下每一个员工都植入一定数量的芯片。
公司明知道员工在精神错乱之下,很有可能启动自爆程序,却仍然允许他们乘坐公共交通工具。
地铁公司能说什么呢?
虽然他们拿的是政府合同,但那些合同是谁交到他们手上的,人们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