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将那份惊世骇俗的卷轴坦白于世,但她至少要让这个哀戚的臣子明白,他的儿子是为什么而死。
沈侍郎迫不及待展开那份厚重的信笺,面色从一开始的严厉肃穆到最后的不可置信,将策论的署名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乎在确认这份敢与大半个朝堂为敌的磅礴文章,真是出自那个玩世不恭的儿子之笔。
“‘不管身居何位,吾皆愿以死践诺。’”
赵嫣复述,字字清晰道,“惊鸣以血为墨,以骨为刀,绝非侍郎所言的顽劣不堪之辈。”
沈侍郎的手剧烈抖动起来,浑浊的眼泪溢出眼眶,一颗颗砸在宣纸之上。
赵嫣拢袖一躬,辞行离去。
刚行至庭院,沈侍郎在家仆的搀扶下蹒跚跟了出来。
他似是下定决心,握着儿子那份墨迹磅礴的策论迟缓下跪,朝赵嫣拱手哽咽道:“若殿下不嫌臣老朽,有何需要,臣万死不辞!”
一叩到底,庭中积雨浸湿了他蓝靛色的袖袍,背脊嶙峋,形销骨立。
从沈侍郎府邸出来,细雨初停,淡淡一抹斜阳自天边洒下,照亮满地水洼。
上了马车,孤星问是否要回玉泉宫。
赵嫣思索片刻,抬眸道:“去明德馆。”
正值五月中田假1,暮色四合,明德馆内留守的儒生并不多。
柳白微提着碍事的裙裾先行下车,如常搭手扶了赵嫣一把,吹开帷帽垂纱道:“这种时候,殿下身份不宜大张旗鼓,我知后门处有一隐秘小道可入。”
赵嫣看了眼隔着袖子虚搭的修润指节,微微一顿。
柳白微察觉到了,坦然问道:“殿下怎的突然如此生分?明明以前同行共谈,亲若姊妹,而今知晓我的身份了,反而嫌恶起我来了。”
赵嫣收回手,浅浅一笑:“并非嫌恶,就是知晓你是男子……还不太适应。”
风一吹,满树积雨簌簌抖落。
柳白微举袖替她遮在头顶挡了挡雨,露出少年人纯粹张扬的笑来:“无妨,多看两次就适应了。”
街边,一辆暗纹垂帘的马车停靠在槐树的绿荫下。
微风撩动车帘,从缝隙中望去,男装的小殿下与女装的柳白微比肩进了明德馆后门。
少年背影隽美如画,意气风发。
闻人蔺观摩片刻,将手中凉透的茶盏置于案几上。
茶水溅出,发出叮当的一声脆响。
明德馆内书香气浓厚,随处可见松柏修竹,幽雅宁静。
镜鉴楼兀立眼前,五层楼顶可见一小阁,翘起的檐角映着晦暗的暮色,黑漆漆没有一点光亮。
临到头了,赵嫣才发现自己并无想象中近乡情怯的心思,只余狂澜过后的深暗与平静。
木质楼梯盘旋而上,延伸至望不见顶的暗处,她抬手搭在门扉上,吩咐道:“给孤取一盏提灯过来,要亮。”
柳白微心神微动,似是明白什么似的,踉跄向前一步。
赵嫣知晓他跟着自己奔波一日,受伤的脚踝定然快撑到极限了,便对他道:“我想上去一个人静静,你腿还伤着,就不必跟着了。”
柳白微张嘴欲逞强,然而脚踝实在疼得厉害,只好悻悻作罢,自己跛着脚走到廊下,寻了个位置坐下缓神。
孤星领人将空荡无人的镜鉴楼上下巡视了一遍,确定并无隐患,这才放心将手中的六角提灯呈给赵嫣。
提灯在脚下铺出一圈橙黄的暖光,赵嫣抬手拂去头顶的蛛网,踩着吱呀作响的老旧楼梯缓步而上。
半盏茶的时间,她站在顶层的阁楼中,微微喘气。
提灯的暖光摇曳,稍稍驱退潮水般厚重的黑暗,阁中静得只听见她低低的呼吸声,映着满目荒废萧条,尤显寂寥。
赵嫣抬手抚过半倒的书架,抚过墙上残留的墨痕,最终定格在楼阁中间的那张落满灰尘的长长案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