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太后看向赵嫣,目露慈和,“当年你们既是将长风这丫头给了哀家,哀家就要对她负责到底。长风,跟哀家走。”
皇帝腮帮紧了紧,没有阻拦。
赵嫣道了声“是”,向前同魏皇后一左一右托着太后的手肘,朝外间走去。
朝臣陆续重回大殿,见到太后娘娘归来,无不震惊。
这名铁血一生的老妇虽与帝王生了嫌隙,避京数年,然余威犹在。
“前年大玄内外动乱,危在旦夕,你们逼问长风公主假扮太子受何人指使,现在这人就在你们眼前。”
太后环视群臣,中气十足道,“是功是过,任诸卿评论。”
人声俱灭,朝臣宫侍无不撩袍跪拜,让出道来。
几个时辰前,赵嫣与闻人蔺受百夫所指,迎着众臣或鄙夷愤怒的目光入朝受审;而现在,她与太后娘娘受众臣跪拜,昂首挺胸地走过这一片折腰敛目的寂然。
出了殿,雪上阳光铺洒,一片耀目的金白。
父皇对赵衍的态度涌在嘴边,却在见到母后苍白疲倦的面容又生生止住。
赵嫣咽了咽嗓子,心道:好歹过了上元节,再将一切告知她。
过了集英门,道旁的霍蓁蓁和赵媗立即迎了上来。
两人先朝太后和皇后行了礼,霍蓁蓁率先开口:“赵嫣,结果如何?若是输了,我可看不起你!”
赵嫣浅浅笑了笑,眨眼道:“皇祖母来了,焉有输的道理?”
霍蓁蓁既松了口气,又不愿显得自己多担心赵嫣似的,索性一头扑进太后的怀中,“呜”了声道:“皇外祖母,都多少年没见着您了!”
“是啊,蓁蓁都长成大姑娘了。”
太后用持着佛珠的手轻轻抚了抚霍蓁蓁的脸,又转头看向赵嫣,故作严肃道,“你也过来。”
赵嫣心间一软,暖意横流,亦向前拥住了这位阔别一年多之久的老妇人。
眼前祖孙和乐,柳白微搀扶着吊着绷带的裴飒出来,不禁微微一笑。魏皇后立于一旁,端庄冷静,只在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抬指按了按微红的眼尾。
“你这孩子,胆儿未免太大了些!若哀家没有及时赶回来,你还要如何和朝臣斗?”
“孙女不孝,惊扰了皇祖母清修。”
“就是就是,皇外祖母可要好好教训她!”
霍蓁蓁在一旁煽风点火。
赵嫣看了眼她发红的鼻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郡主和我抬杠前,还是先把眼泪擦擦吧,鼻子都哭红了。”
“啊,有眼泪吗?”
霍蓁蓁使劲儿揉了揉眼睛,而后反应过来,跺跺脚道,“谁哭了?我才不会为你掉眼泪呢。”
恼羞成怒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小孩儿拌嘴的时候。
“你在朝中的英姿,颍川郡王孙和裴世子都复述给我听了。那些话,我一辈子也说不出来……”
霍蓁蓁背对着赵嫣,半晌别扭道,“讨厌鬼,我们要不要握手言和?”
赵嫣弯眸反问:“我们有不和过吗,撒娇精?”
“你……”
霍蓁蓁叉腰瞪眼,半晌,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难得的安宁时刻,一行人沿着不见尽头的宫道,散步朝北宫行去。
霍蓁蓁拉着赵媗,嘀嘀咕咕地走远了。
太后这才看着赵嫣的眼睛,问道:“你在华阳偏僻之地呆了七年,可哀家从未尽过监管之责,还默许皇后带你回宫,将你推上风尖浪口,你怨不怨哀家呀?”
此言像是打开一道闸门,回忆流泻,历历在目。
赵嫣向来不安分,听经听不了两刻钟就要瞌睡走神,吃不惯素斋就时常去膳房打牙祭,甚至还爬墙偷溜出去玩,每每此时太后只是闭目诵经,对她不闻不问。
赵嫣摇首道:“儿时也曾觉得,皇祖母许是不喜我。现在方知,您不问俗事,反而是在给我最大的自由。”
“你果真长大了。”
太后绷着的脸柔缓下来,苍老的眼眸流露欣慰,“假扮太子之事,的确委屈了你。但和亲之事涉及国运,哀家不会过问插手,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明白。”赵嫣点了点头,洒脱一笑。
老人家一向公私分明,不会委屈她,也不会过分偏袒,只能帮到这一步了。
剩下的路,她得自己走。
想了想,赵嫣还是问出了口:“皇祖母,父皇说让我和亲,是为了偿八年前的债,此话何意?”
“黄昏风寒,妾命人传凤辇送母后回宫。”魏皇后打断了赵嫣的话。
“你紧张什么,难道还能瞒她一辈子?”太后正色道。
赵嫣见状,忙看向魏皇后:“母后,当年到底有何隐情。”
“她呀,就是放不下这架子,刀子嘴豆腐心。”
太后接过话茬,问赵嫣,“你还记得,当年你父皇质问你为何要打北燕王子,你如何回答的吗?”
“我说是北燕王子非要与我比赛捶丸,不小心失手,伤到了他。”
赵嫣回想了一番,不解道,“可是我的回答,有何不妥。”
太后缓缓摇首,银丝雪髻上素钗摇晃:“就是因为你回答得太好了,孩子。你打小够机灵,有胆量,是和亲的极佳胚子,要送去敌国的公主,当然不能太愚笨。”
赵嫣怔然:“可那时我才九岁。”
“北乌人成婚较早,女子通常十二三岁就嫁人,何况当时只是议亲。那个北乌王子品性恶劣,尤爱豢养未长成的豆蔻少女,你若与他定了姻亲,教养三四年再嫁去北乌,岂有活路?”
赵嫣想起当年北乌王子上下打量她时那黏腻的眼神,心中没有来一阵恶寒。
太后长叹一声,拐杖随着步伐笃笃叩在宫道的青砖上,“四丫头耳有残疾,性格绵软,不适合出入虎狼之地。老三早早就出了家,一开始就不在你父皇的选择之内,只剩下个老二,被人一撺掇,还以为和亲是什么至高无上的荣耀,一门心思要名垂青史,劝都劝不住。她那时才十七岁,花一般娇嫩的年纪,却被北乌王子嫌弃‘年纪太大’,不情不愿地带去北乌,不到半年就含辱而死……”
赵嫣站在原地,任由寒风裹挟着回忆扑面而来。
“跪下!”
记忆中的母后很年轻,冷艳而严厉。
“我没有错。”
“还不知悔改!”
魏皇后看着小女儿稚嫩却倔强的目光,唇瓣抖了抖,终是狠心道,“你兄长为你求情,旧疾复发,几欲丧命!你胆大妄为,命带不详,没有半点公主的温婉气度,若不逐出宫,迟早给大玄惹出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