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颍川小郡王的马车突然失控冲入莲花池中,幸而小郡王会凫水,这才幸免于难。
于是又有人纷纷猜测,深挖剖析,都觉得小郡王落水定是有人暗中加害。
可南川郡王无权无势,富贵闲人一个,自然不屑于对一个晚辈下手。那还有谁会动手?
猜来猜去,矛头悄悄指向了能力出众的长风公主赵嫣。毕竟她的石榴裙下站着的,是万人之上的肃王闻人蔺。
众人脑补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夺权之争”,但事实上,他们想象中杀得你死我活的那两人,此时正避开众人躲在水榭中,沏茶闲谈,岁月静好。
赵嫣一身素麻孝服,皓腕如雪,面容天然素净,更显出一股不加雕饰的昳丽灵动来。
“眼下泪痣,殿下打算留到几时?”
柳白微国孝家孝在身,掀了把腰间的白绦,坐在圆桌对面,打量着赵嫣眼尾那颗不属于她的泪痣。
“唔,这小痣不打算洗去了,就当替赵衍看看尘世。”
赵嫣下意识抚了抚眼尾,又问,“对了,你身子如何?呛水非小事,可别落下病根。”
“没什么,那疯女人见不得我得势,想拉我给她陪葬。”
柳白微嘴里的疯女人,是逼死他母亲的、他名义上的嫡母——颍川世子妃陈氏。
“要不,我去当廷解释清楚,我落水之事与殿下全然无关。”
“解释什么?你越在意这等风言风语,他们只会揪住话柄,跳得越高。”
“明明是郡王府私斗,凭甚将脏水泼你身上。”
柳白微蹙眉,“要我说当初在玉泉宫,殿下就不该救李恪行。李党揪着我落水之事大做文章,一石一鸟,不过是为南川郡王铺路罢了。”
赵嫣想起方才在太极门下,李恪行当着众人郑重朝她拢袖致歉的模样,笑道:“他当初是为大玄,才深陷陷阱,我救他是全了我自己的情义。何况李左相公私分明,于国事极有原则,若他因一点恩情而偏向于我,我反会不放心他站在文臣之首的位置上。”
“南川郡王虽是宗室旁支中洁身自好的,但架不住底下的儿子混不吝,又是半截黄土埋了脖子的年纪,能不能把控住朝堂都是个问题。殿下当真放任他上位?”
闻言,赵嫣瞥着背映粼粼水光的少年,撑着下颌反问:“你不想做皇帝?”
柳白微凤目微睁,挑眉恼道:“殿下出生入死,我捡便宜上位,那我柳白微成什么人了?那不是混蛋吗!何况我虽有抱负,却无弄权之心,别说皇帝,九霄天帝我也不做。”
他还是那般直性情,一句不对头就会扬眉斗嘴。
赵嫣笑得东倒西歪:“我就随口一问。毕竟你与我一路,与其选择旁人,我更愿信你。”
“殿下这是近墨者黑,也学着坑害人了。”
柳白微冷哼一声,气冲冲坐下饮了口茶。
平复下来,他低头握紧杯盏。
“殿下就无想过,自己坐那个位置?那些沙门佛寺都说……”
“你难道不知,他们为何支持我?”
赵嫣浅浅一笑,通透道,“他们想做第一个神光教。我若借了他们势,妖道之后再来妖僧,大玄还有救吗?”
柳白微哑口无言。
春日并未因国丧而消颓,反而愈发欣欣向荣。
柳白微刚走,赵嫣便听身后栈桥传来了熟悉悠缓的脚步声。
“殿下不想上位掌权?”
闻人蔺平和的声音传来,撩袍坐下,“只要殿下想,本王就可做到。”
赵嫣点了点头,而后又轻轻摇头:“我曾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只想自己活得自在,但后来,我想有话语权,想提一盏风灯照三尺黑暗,鸣不平之声。可我从未想过自己坐上那位置,因为我知晓做皇帝与做太子全然不同,那肩上担负的不再是一己之乐,而是天下苍生。如今的天下对女子尚不宽容,步伐迈得太快恐适得其反,我没有亲政的经历,不知如何用人擢人、平衡朝堂,在东宫读的那些经史子集不过纸上谈兵,根本不足以抵御朝堂旋涡。我甚至……”
她顿了顿,轻声道:“我甚至有点恐惧金銮殿上的位置,似乎无论谁坐上去,经年累月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闻人蔺能感受到,她说这话时来自于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矛盾和茫然。
有人只看到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权诱惑,而有人却看到了其内里的满目疮痍。
“做个昏君,是件放纵的快事。但若想做个明君,确然很难。”
闻人蔺抬指碰了碰她不住抖动的眼睫,慢条斯理道,“不若本王命人将姓柳的绑来,按在龙椅上,逼行登基大礼。”
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赵嫣没忍住,笑出声来。
笑着笑着,她的眸光也随之坚定:“当初朝堂问审时我说过,不愿让天下女子受更重的枷锁束缚,所以我必须站出来。你瞧,人果然不能随便说大话,指不定何时就应验了。”
若礼教不容女子,便由她始。
但必须是以另一种方式——既不借助神鬼佛道的力量,以免大玄再出第一个神光教,又须得让天下人心悦诚服、不起战乱纷争。
闻人蔺看着她骄傲清醒的眼睛,心中泛起久违的热潮,滚烫而灼胀。
当了一年多的太子太傅,他不愿用“青出于蓝”来形容赵嫣,更像是他好运拾到了一颗稀世明珠,稍加拂拭,便绽出耀目的光华来。
闻人蔺眸中漾开深沉的笑意,屈指抵着额角道:“殿下若想权势在手,又让他们无可指摘,其实还有第三个选择。”
“第三个选择?”
赵嫣只愣了一息,就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小皇子?”
可这孩子并非天子血脉……
赵嫣微顿,不是皇室的血脉才更讽刺。
如今朝中知道小皇子真实身份的人极少,即便听到了什么风声,也并无实证。且这婴儿才百日大,离启蒙成人尚早,有足够多的年份让赵嫣重新筛选培养一个贤德磊落的储君,或是开创女子上位的局面……
只是将一个无辜婴儿当做跳板,赵嫣终是心生不忍。
“皇帝……”
闻人蔺皱眉,漠然改口,“先帝死前验血,这婴儿受惊高烧了数日,原是要按宫规同许淑妃一起秘密处置。殿下若用他,可救他一命,待他开智的数年时间,足够殿下想清楚下一步,无论殿下最终如何选择,臣皆全力支持。”
赵嫣知他是在开解自己,不由扑哧一笑:“无论我做什么,你都支持?”
“殿下口渴我递水,殿下安寝我荐枕。”
“我要杀人,你也递刀?”赵嫣顺着他话茬问。
闻人蔺微抬眼皮,眼波深邃:“不必。”
赵嫣觉着他终于有几分贤臣良将的气度了,正觉欣慰,便听那道低沉的嗓音继而道:“本王亲自为殿下杀。”
赵嫣愕然抬头,瞧见他眼底半真半假的戏谑,便知又被他耍了。
“闻人少渊,你真是越来越像祸国的妖妃了。”
清风徐来,水波荡漾,送来一丝潮湿的凉气。
赵嫣如释重负,手撑着圆桌起身,望着闻人蔺的眼睛:“我不仅要你的纵容,还要你的指引。我还有很多东西不曾学透,今后也请多多教导,太傅。”
回应她的,是男人带笑的熟悉话语:“太傅领旨了。”
四月十八,先帝灵柩出殡。
太后与皇后拟定懿旨,结束了大半月的正统之争。
因小皇子才三个月,年纪太小,又在病中,暂不行登基大典,由摄政长公主赵嫣代为理政。
可一个没有登基的小婴儿,又算是什么皇帝?
虽有少数朝臣质疑小皇子来历不明,但苦于毫无证据,皆被弹压下去。
最后连李恪行亦默认长风长公主摄政,毕竟南川郡王实在年迈体衰,皇位上有个空幌子,也好过帝位空悬、四方骚乱,长风公主的能力众人有目共睹,由其摄政不算僭越,未来如何,未来再说。
众臣见李左相带头认可,便也不再多言。
翌日,紫宸殿明光通亮,等来了大玄朝建朝以来第一位摄政长公主。
赵嫣一袭绯紫的大袖礼衣站在月台前,身后宫侍如云,望着殿中攒动的人影,深吸一口气。
一身玄袍的闻人蔺伸臂,自然搭住少女温瓷般白皙的指尖,温声道:“别怕,朝前走。”
熟悉沉稳的话语,令人无端心神安-定。
赵嫣报以一笑,凝神挺直背脊,踏着万丈晨曦迈入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