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首后,宋知落双手合十,许下心愿。
等参拜完,大家没急着下山,又在亭廊和后院四处转了转。
宋知落很少来寺庙,拍戏时见过扮演僧人的群演不少,但现实里见到真的僧人却不多,一个人绕来绕去,不知不觉来到寺庙后门。
直到手臂被人摇了摇,她顺着那力道看过去,到她手肘高的小女孩,穿着件灰色袈裟服,手中捏着一张二维码,“施主姐姐,我师傅说来寺庙行善香火,能遇到有缘人。”
小女孩长着张苹果脸,眼睛不算大,但很水灵,笑起来有颗牙缺了一个小角。
宋知落觉得她笑起来很可爱,也没想那么多,扫了码,付了笔善款后,小女孩将手中缠绕的一枚檀木手钏戴在她左手腕,仰着头笑:“施主姐姐,这是佛祖开过光的哦。”
她低头盯着那串手钏看时,搁在口袋的手机震了震,宋知落走到旁边,接通电话。
电话是律师打来的。
“宋小姐,这边关于您母亲合伙陆广成与吴姝岚的敲诈勒索案件,有些情况和您说一下。”
沟通了几分钟后,对面说:“因为是亲属,对方想争取宽大处理,您母亲强烈要求见你一面。宋小姐,按照相关司法规定,近亲属的敲诈,您如果同意宽大谅解的话,法官会对他们之前的行为酌情处理,或者不予追究。”
听着不予追究四个字,宋知落有些发怔。
过了好一会儿,律师又提醒着出声:“宋小姐?”
宋知落应了声,极为安静的回复:“不用了,这件事我不想宽恕,更不会谅解,李律师,就按照法律该有审判程序走吧。”
那头,律师稍迟疑了下,应了一声:“好。”
这通电话结束,宋知落又在寺庙门前伫立了会儿,想顺着山景绕回寺庙正门,走了半天,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偏去了哪条小路里。
再次拿起手机时,沈清弦的微信消息刚好发来。
【去哪儿了?】
宋知落点进聊天框,注意到这条信息上面,还有两条未接的语音。可能是信号不稳定,刚才没
接听到。
她拨回去,响了一秒,那边便接通。
宋知落郁闷道:“我好像迷路了。”
听到她声音,那头稍松了口气:“你刚才从哪儿走的?”
“好像是寺里其中一个小门,”这间寺院很大,宋知落往身后一堆落叶踩了踩,想看看附近有什么突出的景物,脚下发出哗哗声,几颗碎石子朝山林滚了下去:“我也不知道这会儿在哪儿。”
“你别乱跑,把你位置共享打开。”
“哦好。”
沈清弦找到她时,宋知落正在踢脚下的碎石子。
她今天戴了顶毛茸茸的帽子,帽子顶上一颗白色小球,头发随着山林的风,轻微往后吹,身后高大的石墙,手里捏着不知哪儿摘的狗尾巴草。
像是压根没注意到他,小姑娘踢了两下石子,就点开语音键问:“你在哪儿呀?”
隔着数米,沈清弦没喊她,干脆也按着语音回:“来接你了,小路痴。”
“嗯?你到了?”
再一转身,果然看到男人正站在夕阳下的薄光里。
她往他这儿小跑着,帽子细碎的绒毛闪着光亮,一头扑进他怀里。
沈清弦顺势抱住她,压着她帽顶,揉了两下,习惯性去牵她的手:“冷不冷?”
她摇头:“这会儿不冷。”
“走吧,去山下找他们。”
两人绕回原来的路。
沈清弦捏了捏她的手,很快注意到什么:“一会儿不见,就多了条这个?”
“是寺里一个小姑娘给我的。”
他哦了声:“别人拿条手链,就把你哄到后山去了。”
“没有,是我想参观走错了路,然后又接到个电话......”
说到这儿,宋知落和他聊起方才发生的事:“刚刚律师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如果我这边不追究曲素梅和陆广成的法律责任的话,会酌情给他们减刑。”
宋知落停顿了一下,看着黄昏下的林荫,“但我没打算这么做。”
“嗯,你做得对,”像是在鼓励她,沈清弦说:“错的是他们,你没理由要原谅伤害你的人。”
“高中那会儿,我想多赚点钱,但是曲素梅的经济开销都是来自我继父,她说,要我早点出去打工赚学费,因为十八岁以后,陆欣怡的爸爸就不会再管我了。”想了下,她补充道:“陆欣怡是我继父和前妻的女儿。”
在法律上,继父对成年养女是不具有任何抚养义务的。
“我当时觉得,只有考出去,离开这儿,那是我唯一的出路,但没想到唯一的路也失败了,”
高考失利后,宋知落想离开这里,去梦想的大学,就要重读一年。
“当时没人愿意管我。”
那时她会想,要是自己的爸爸还在就好了,他一定会同意她的决定,如果爸爸还在,她不会活的抬不起头,她也会有人疼,有人照顾,也会敢大胆追求自己的梦想,会生活的开心一点。
她也想在关键时刻,有个人为她撑腰。
“我当时就想多赚点钱,”说到这时,小姑娘语气逐渐弱了下去,“有次,在街边遇到一家发传单的摄影楼,他们和我说,只要帮他们拍照,就可以给我报酬,拍摄的时候,摄影师借着聊天问了我一些信息,我不知道他们在换衣间里放了针孔摄像头......”
沈清弦的步子蓦地停了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宋知落语速很慢,有些艰涩地说:“就是,高考前。”
记忆像是一瞬间回到那个炙热烦闷的夏天——
当时摄像馆的人将拍到的照片来勒索,他们打着招聘模特儿面试的幌子,表格上需要填父母联系方式,所以电话第一
时间就打到了曲素梅那里。
但曲素梅给她的反应和所有母亲该有的反应都不一样,不是担心她被骗了,或被坏人欺负,而是觉得为了赚点钱,她居然做这么下流的工作,还被人拍了照,重点是现在这件事,需要她拿钱摆平。
“宋晚,我哪有钱!我生活费都是你陆叔叔给的,你不好好上学,怎么这么会给我们惹麻烦!”
那时宋知落只是个高中生,第一次遇到被人勒索要钱,唯一可以依赖的母亲,得知后却是谩骂与羞辱,她想要去报警,但对方声称只要敢报警,他们就把偷拍到的照片,贴去她的学校。
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灾祸,那是她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去求陆家的人,她不知道怎么开口,语气显得极为艰难,少女将自己的头低在尘埃里,想求他们帮帮忙,以后她可以去打工,再慢慢把钱还给他们。
回学校那天,刚好三模的成绩出来,宋知落的化学意外发挥很差,是所有考试最差的一次。
宋知落盯着卷面分数,心里极为不安,总感觉那分数像是预示着什么,抬手抄写错题的动作放慢,而后盯着卷面发怔。
那些熟悉的化学公式为什么会出错呢,她不断抄着公式,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和自己怄气。
宋晚,你不能出错,已经是最后一次模拟考试,你没机会了。
生活一团乱麻,让她觉得自己唯一拿得出手的成绩,也像在宣告着她的差劲。
心情坏到彻底。
放学后,她将所有错题纠正好,又找来同类题型做了好多遍,才离开教室。
出来校门口,走了好长一段,回过神时,才意识到她走错了路,宋知落有些路痴,每次去哪儿都只敢走固定那条路线,她转身时,才发现有个身影不知何时,一直在她身后。
十几步的位置,像是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又怕打扰到她。
于是选择默默跟在她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毫无目的的走,她忽然喊他名字:“沈清弦。”
“嗯。”少年偏头,视线落在她身上。
宋知落忽然问:“你有想过,未来想做什么吗?”
她目光空空的,似乎想听听他的答案:“你有没有,以后特别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职业?”
静默了一会儿,
沈清弦沉声回她:“目前还没。”
接下来一路上,两人都沉默。
少年走在她身侧的斜后方,与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像是思考什么。天彻底黑下来时,下了一场雨,他们站在一家7-11的便利店门口躲雨,夏天的雨水,来得快,去得也快。
临走时,她感到自己的书包带子被人轻轻扯了下:“宋晚晚。”
她步子停住。
“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害怕词不达意,生怕说错什么,会让你更不开心,只能以这样陪伴的方式守着你。
“也暂时还没想好,以后我要做什么,”少年稍稍停顿,语气却认真至极:“但我能确定的是,”
宋知落背对着他,下一刻,感到有片温热轻轻落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头顶,温哄似的揉了揉,替她抹去冰冷的雨滴:“我想在你身边,所以,你想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已经算是很久远的回忆,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场景也像是沾染岁月的黑白滤镜。
那时沈清弦只不过十九岁,面庞带着青涩感。
傍晚时分,街边的老式录音机,碰巧在放一首不知名的粤语歌。
他站在那儿,画面像是胶质影片,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的泛黄,街头刚下过雨,沥青路映着都市的霓虹。
仲夏夜,天上没什么星光,眼前只有旧暗的灯,和那个一
贯高高在上的少年,强硬占据着她的视野。
在那个她觉得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刻,他掌心落下的热意,连带她心脏也仿佛被揪紧。
那个连句我爱你都显得稚涩的年纪,脱口而出的承诺,也似乎带了年少轻狂的论调,并不会有几个人将此铭记。
宋知落也只敢把这些话,当作一丝慰藉,并不敢真的放在心上。
毕竟,未来太长,人心总善变。
那时的她也并不相信,自己值得有个人,为她等那么久,会始终为了迎合她的脚步,追去她所在的方向。
思绪回笼,她嘴唇动了动,认真叫着他名字,“沈清弦。”
“嗯。”
只是这么一个肯定的短音节,却让她莫名眼眶有些湿润。
“怎么了?”
见她叫完又不说话,他步子走慢了些:“就喊我一声?”
宋知落摇头:“不是。”
这一瞬间,他们像是回到放学后沉寂的那条小路。
年少喜欢的那个人,此刻就在身边。
他的掌心宽厚温热,仿佛能将她所有不安的情绪包裹在内。
两人走的不快,宋知落看着路面,他们靠近的影子,轻声说:“我好像知道我为什么以前过的不好了。”
沈清弦:“为什么?”
“因为上帝是公平的,”宋知落微仰起头:“我的好运气都攒着,留着来遇见你了,”
他没认可这个说法:“傻,你的运气不是用来与我相遇的。”
“可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不被上天眷顾的那个,我羡慕那些可以任性的小孩儿,因为我妈总觉得我不够懂事坚强。”
提起那边的人,沈清弦心底压住火,他一直都不觉得,懂事和坚强,是夸一个小姑娘的什么好词儿,只有受委屈的人才需要做这些。
“别听他们的,你不需要为满足任何人的期待活着,”他将她手拉紧:“你生下来就该被人宠的,别让那些人的屁话影响你过自己的生活,听到了没?”
宋知落盯着他的眼,而后点点头。
沈清弦唇角勾起来:“还有,这世上所有好运气,未来都会降临在你身上,你以后都只有别人羡慕的份儿。”
宋知落稍稍愣住。
她一直是个对生活没太多要求的人,柔和地弯唇:“我现在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
宋知落垂睫,盯着他握着自己的手,只感到不久前所有不好的情绪,都因为他的存在而逐渐远离。“我是不是可以一直对你任性。”
“想试试吗?”
“嗯?”
“试试对我任性。”
宋知落想了好一会儿,还没想好现在能怎么对他任性,她盯着路面比她高出两个头的身影:“那我想你背我。”
但说完,她又意识到这条路并不好走,而且他也累了一天:“算了,我自己……”
没等她说完,沈清弦已经上身弯下来:“上来。”
宋知落乖乖爬上去,而后钩住他脖子。
沈清弦背着她往山下走。到了傍晚,山里的风有些冷,下山的路间隔数米有灯光,她看着男人落在石子路上的长影,在距离灯光时而缩短,而后又一点一点拉长。
身后的光淡淡照在石子路上,映出他高大挺拔的轮廓,肩上背着一个她,宋知落的小腿翘了翘,感觉像是长在他身上一样,看影子有点滑稽,又有点儿可爱。
她眼角弯起:“我们这样好像四脚怪物啊。”
沈清弦:“确定我们是四脚怪,不是四手怪物么。”
宋知落又盯着影子看了两秒,感觉自己的身高被他嫌弃了,搂住他脖子,脚
尖故意晃了晃。
他任由她折腾,只将她抱紧些,免得她摔下去。
“沈清弦。”
“嗯?”
宋知落:“我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你和一个姑娘领证了。”
“新娘不是我。”
“......”沈清弦沉声:“梦是反的。”
她还在自顾自地讲:“然后,我听说,梦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了。”
“然后我又做了个梦。”背上的人打了个哈欠,眼皮却渐渐垂下去,像小孩子困觉时嘴巴不停要说点什么:“我梦到你和另一个姑娘生了个孩子。”
“长得和你很像。”
“......”
“再然后,我就醒了。”
沈清弦笑:“宋知落,你这是在暗示我吗?”
宋知落啊了一声。
“那要不要找个时间验证一下,这梦是真是假。”
她闭着眼:“验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