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槛外顾惜朝掩面,低低地笑道。
他眼中的执念彷佛化成浓郁的黑油,一滴一滴,淌下脸颊,烧穿了他脚前的地面。
也烧痛了苏梦枕的眼睛。
苏梦枕咳嗽道:“顾相,我却有一个问题要问。”
顾惜朝道:“什么问题?”
苏梦枕道:“顾相学贯天人,精擅谋略,当年你潜伏蒙古给若相盛年下毒,中间数次催促、数次犹豫、数次推迟,最后一次下定决心要下毒,可谓是凑齐了天时地利人和,巧合得像连若相盛年本人,都在亲手推你行动。
“我就想问问顾相,当年下毒一事,到底是你自己下的毒,还是当初身为若相的盛年,在背后——引导你下毒?!
“当年你的背叛,到底是若相盛年的意料之中,还是他的一手设计?!”
顾惜朝面无表情道:“盛年为什么非要我给他下毒?他能得到什么好处?还是他嫌自己活得太长,不要命了?”
“咳咳,”苏梦枕道,“当年蒙古若相中毒一案,若只从结果来看,当年的受害者若相、如今半个天下在握的汇帝盛年,就是最大的受益者!”
苏梦枕道:“第一,当年,若相盛年将自己的中毒一事矛头直指蒙古朝廷内部。若相盛年看似责问蒙古内部,实则直指成吉思汗铁木真!
“配合当时因北征一事,若相盛年在蒙古内地位急剧上升,功高盖主名副其实,铁木真因忌惮对功臣盛年暗下杀手的猜想,就成了有据之实。
“若相盛年甚至对此早有谋划,他不需要‘铁木真猜忌暗害他’的过程,只需要一个外人眼中‘若相盛年中毒受害’的结果。
“有了这个结果,若相盛年帐下那些这么多年来只忠于他、或忠于他大于忠于蒙古的文臣武将,能不义愤填膺,能不为若相盛年讨个公道?又怎能不在有心人的暗中煽动下,簇拥盛年反出蒙古,为他龙袍加身?!”
苏梦枕又咳了咳,道:“这中间桩桩件件,每一个环节都需大胆谨慎,且有充足的前期准备,最最重要的,就是若相盛年的自信!他自信下属对他的忠诚,自信自己的能力和号召力,最最自信的,是他裂蒙古一半国土时,竟然高呼一声,便熠耀景从,无所不应!
“是以我说,当年若相盛年中毒一事,是盛年一手策划的结果,是他意欲反出蒙古、自立为帝的号角!”
顾惜朝默然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也还差一点。”
苏梦枕道:“差哪一点?”
顾惜朝道:“如果盛年只需要一个‘中毒被害’的结果,那他为何非要假手于我,而不是自己下毒?这一步,简直太过多余!”
苏梦枕道:“这便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汇帝盛年的那一次中毒,第一样算计,算计的是一半蒙古国土,最后算计出个大汇。
“而他的第二样算计,算计的便是他的旧主,成吉思汗铁木真!”
顾惜朝道:“他要算计成吉思汗什么?”
苏梦枕道:“算计他的愧疚。为大汇建立后与铁木真合作、和蒙古联手的未来,搭桥建梯!
“盛年还是若相时,曾与你说‘他和铁木真两相防备,从无信任’,现在看来,这是他对你说的一个弥天大谎!因为大汇建立后,大汇和蒙古有过短暂的摩擦,但很快很快,两国便开始建立合作,频繁商贸,甚至在战场上,也建立了同盟关系,一同对战金国!
“而这一切的一切,能叫成吉思汗咽下蒙古被裂的憋屈,和曾经的臣子、如今的敌人联手的理由,会是什么?”
顾惜朝鼓掌道:“不错,正是成吉思汗对盛年的愧疚!”
苏梦枕道:“你竟然知道!你果然知道!”
顾惜朝承认道:“不错,我早已猜到!”
他道:“当年的若相中毒一案,至今还是个悬案。
“铁木真曾一度认为是我下毒,但自从我成为大汇左相后,铁木真就打消了这个猜测。因为他认定,如果真是我下的毒,盛年必不可能再用我!
“二者,则是他对盛年的信任,他宁可相信是自己御下不力,是蒙古朝中有人暗害盛年,也不肯相信,盛年真的有可能,栽在他一手培养的我手里!
“故而,铁木真至今认为,当年盛年中毒一事,是他御下不力,是他有愧于盛年。铁木真有愧,面对大汇递来的国书时,自然态度要软化一些。”
——然而铁木真不会知道,连他的愧疚,都是盛年精心算计的结果!
顾惜朝再道:“盛年曾与我说过,当年的若相盛年中毒一案,至少在铁木真死前,都要成为一个无解的悬案。”
“铁木真与盛年的情义,也算是旷古未见了,”苏梦枕不禁感叹道,“奈何……”
顾惜朝道:“奈何什么?”
“奈何,”苏梦枕微勾嘴角,感喟道,“自古男儿皆薄幸,江山为重美人轻。”
顾惜朝:“…………噗咳、咳咳咳!”
‘自古盛年皆薄幸,江山为重大汗轻。’
顾惜朝掩面大笑:“哈、哈哈哈哈苏公子当真促狭哈哈哈哈哈!”
苏梦枕道:“顾相也对你的陛下‘一往情深,情深不悔’,不是吗?哪怕——在知道了你所谓的‘背叛’,都是你的陛下一手赋予的当下。”
顾惜朝:“…………”
顾惜朝沉默几息,冷淡道:“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苏梦枕闻言,竟不知该赞美汇帝盛年的好手段,还是可怜顾惜朝被套牢。
一切都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顾惜朝道:“我现在这样,很好很好,已经不能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