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汇帝的法

那些直接间接死于他手的,被他丢去牺牲的、被他故意冤死的、被他扭曲了原本人生性格的,数不胜数。

盛年不觉得如何。

杀人者人恒杀之,当他欠下第一笔债时,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被人讨债的准备。

当那日来临,他坦然受之。

这就是江湖朝堂,这就是烟火人间。

但前面这三个身份,也不过是他的身份而已。

不是他盛年。

当深夜里,众人睡去,人间寂静,只余盛年一个人清醒时,他便不住地感到不适——

他看不起这周遭。

这是他心中最极端的想法。

从他七岁吃下长生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住地思考:

为什么人生来就有父有母,生来被做决定,不得自由?

为什么人杀人可以这么轻易,道德扭曲,还无人号呼?

就如越归翼被亲父越覆潮为一城人牺牲。

盛年没有多少恨。他的恨很淡。

因为,换了当年被威胁的是他,敌人手中的人质是他亲父、是储君赵旉,越归翼也会选择这么做。

盛年理解。

但他不接受。

他只是想啊——

人间多少不平事,人间却扫门前雪。

你若不成强人,便为强人操纵!

为什么无人问?

为什么无人管?

为什么无人裁决!

盛年再次想到,他今天确实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说了太多。

说是他想说。想说便说。

听者赞同与否,又与他何干?

盛年不需要人理解,他只需要征服,掌控,然后去做。

‘惜朝,你道我为何又要自立为帝?’

‘因为很多原因。但削去那些零碎的、不重要的,只剩下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因为新鲜。因为我还没当过皇帝。’

而其中一个零碎原因,便是——

衣公子道:“赵公子,我想告诉你一个很浅显的、无牙小儿都该明白的道理!”

赵旉道:“什么道理?”

衣公子道:“杀人需偿命。”

赵旉道:“除却战场,一切皆是?”

衣公子道:“除却战场,一切皆是!不论杀无辜人,还是杀有罪人;不论杀家中仆役,还是杀路边乞丐,杀人都偿命!

“杀人需偿命,杀子——亦偿命!”

“啪!”

衣公子两指一错,靛蓝眼的孔雀长翎,骤然断裂!

断裂的孔雀长翎悠悠飘落。

蓝与绿交错。

诸葛正我眨了眨眼。

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一个窗明几净的巨大房间。洁白光滑的无名材料作墙,头顶挂着无火自亮的长条形发光物。墙角贴有一张绿色牌子,上边画着个奔跑状的绿莹莹小人,小人脚边一个绿色箭头,旁边是缺胳膊断腿的

“紧急出口”四字,字底下还有欧罗巴的“exit”字样。

转头望去,漂亮整齐的桌椅一排一排,小半个屋子都是低头看书、穿着露胳膊露腿的人。

另一边,密密麻麻的书架站立在地上,整整齐齐排列开去,占满了大半个房间。

‘好多的书。’

小北宋国库里书的数目,也不过如此罢?

书桌前的诸葛正我低头,身前两本书,一支笔,其中一本书上满是笔记。

诸葛正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自己的,同样字写得缺胳膊断腿的笔记。

‘大汇建立第二年年末,吞并小北宋,随后任命小北宋人士顾惜朝为左相、狄飞惊为秉烛卫掌卫使,命秉烛卫以杀人偿命为准绳,整顿汴梁武林,罪大恶极者砍头,情有可缘者酌情按罪服役……’

‘以杀人偿命为准绳?’

诸葛正我往前一翻,翻到扉页,名字一栏,正正写着“诸葛正我”四个字。

“诸葛,去食堂吃饭了,回来再看。”有人悄声走过来,拍了拍书桌前的诸葛正我的肩膀。

那人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哟,还这么喜欢研究大汇初期的历史啊。哈哈,就因为你跟那位小北宋末年的诸葛正我同名?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啧啧,诸葛啊诸葛,那个诸葛正我可是个开历史倒车、注定被时代抛下的老顽固啊。小北宋被大汇吞并后,他带着小北宋遗臣投奔南宋宋哀宗赵旉;南宋被大汇吞并后,又带着两宋遗臣一路流亡。那个诸葛正我晚年一心想要复国,结果被亲信出卖给大汇朝廷……”

很奇怪,诸葛正我虽然第一回听,但书桌前的这个诸葛正我对这些信息毫不惊讶,内心情绪疲倦、不甘、怅惘又几分好笑,仿佛已经听别人这么调侃过他很多回。

“诸葛啊诸葛,虽然你整天老气横秋的,但可不兴跟这种历史人物学习哈。今儿晚上有个局,约了隔壁系的学姐学妹们,去看看呗,诸葛?不要害羞,勇敢冲,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你的脱单就在今夜!”

诸葛正我抬头,目光从这人的脸侧穿过,落在他身后墙面的标语上: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

“诸葛先生?诸葛先生?”方应看的喊声灌入耳中。

诸葛正我从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场景中醒神:“……什么?”

包间内,正红衣袍的赵旉正单方面与轮椅上的衣公子对峙。

“我不同意!”赵旉反复来回一圈,道,“杀人偿命,这是要杀得江湖武林人头滚滚,杀空大半个江湖为止!这是要引得江湖暴动!”

衣公子左手支颐,寡淡道:“赵公子言重了,我一介商人,也就在这小包间里发发牢骚而已,真要做起来,做不到,也轮不到我来做。”

赵旉咧牙道:“是轮不到你,但轮得到汇帝,对吧?早闻衣公子与汇帝生意做得热闹,你写份谏言上去,汇帝看一眼的功夫总有。”

“啊呀,”衣公子仿佛刚反应过来,双手相击一下,道,“赵公子,谢谢你的提醒!我回去便去给汇帝写信!”

赵旉:“……”

赵旉:“…………”

赵旉绷着张脸,难受道:“衣公子,你方才故意提一嘴‘杀子偿命’,莫非是为我将你认成了归翼而不快?”

显然,他心中对衣公子是归翼的怀疑,又一次上涨。

衣公子缓缓泡茶,加茶饼。一块,两块,三块。

赵旉对他道:“衣公子,还请知晓。自十一年前的那一战后,靖北王因被迫亲手射杀亲子,郁结于心,境界多年卡在登峰境不得寸进。更有甚者,我曾亲眼见他数次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徘徊……”

衣公子道:“赵公子,这话你一

说,我一听,信就免了。兵不厌诈,谁都知道靖北王乃当世兵法大家,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迷惑外人的这一套,玩起来再顺手不过。”

“你!衣公子,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赵旉骤然怒道,“你可以坐着说话不腰疼地立足道德高地,指责靖北王杀子不仁;却没那个资格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评判靖北王这么多年来思念亲子的心!”

衣公子被骂得一愣,刚要张嘴,就被赵旉截口:“留点口德吧,衣公子!莫要让我瞧不起你!”

这一回,赵旉的怒意如此真实。

“咳、咳咳,”听到这里,诸葛正我终于坐不住,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道,“说到靖北王所在的逍遥派,就不得不提一提逍遥派的创派掌门人逍遥子。逍遥子此人,仿若天外之人,无人能探明其身世来历,甫一出现便为神气完备、深浅难测的至臻境,身负纯正道家内力,自创逍遥派众多顶级武学,收下几个门徒后不久,便又一次神踪杳然。”

方应看接道:“对、对,如逍遥子这般一人创数门顶级武学的人才,实在世所罕见……”

包间内的气氛,这才顺势,微微缓和了些许。

洪七公也忙跟着转移话题,补充道:“说回之前,七八十年前,与虚竹同时的,还有一位契丹人萧峰,一位大理皇子段誉。

“这三人曾义结金兰,可惜萧峰早年身世极为坎坷,此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后来更为阻止辽皇侵宋,在雁门关下自毁其身,以救国救民。萧峰死时,人在登峰,战力却可单杀至臻、甚至双杀至臻!若萧峰还活着,当今至臻境的前三人中,必有他萧峰的名姓!

“而大理段誉,乃是‘五绝’之一南帝一灯大师段智兴的祖父,据说晚年也踏入至臻境,如今却也已入土了。

“当年的兄弟三人,只余虚竹一人在世……生死无常,岁月蹉跎,真是叫人感叹!”

洪七公叹的是岁月人情,赵旉却想到了另一方面。

赵旉道:“哪怕入了至臻境,也不过可葆百年青春,时间一到,衰老和死亡照样找上来。秦皇晚年寻求长生不老药,其情真切,倒也可以共鸣一二!”

衣公子拨了拨盘内的核桃,寡淡道:“有趣。赵公子自己的人生还没活明白呢,就想着要延一段新的、不属于自己的生命了?”

赵旉气还没消完,道:“有趣。衣公子自己的人生还没活明白了,就想着要管我的人生了?”

衣公子:“…………”

‘幼稚。’他心道。

但他到底没再当着赵旉的面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