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大夫洗了手,上了楼,进了苏梦枕的屋子。
他一边进,一边在脑中回想。
疑惑太多,惑得全写在了脸上。
“咳、咳咳……”
苏梦枕咳嗽着,看向刚从衣府看病回来的树大夫,问道:“树大夫,你在想什么?”
树大夫道:“楼主,衣公子……着实是个很有秘密的人。”
苏梦枕道:“什么秘密?”
树大夫沉吟。
衣公子身上来历成谜的长生种。
衣公子那声称无药可医,实则根本没有病的腿。
还有衣公子那把早早打造好的轮椅。
那把为今天脊柱上复发的伤,特意准备的轮椅。
以及他伤口的来历。
衣公子这样的人,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沦落到“被人随脚踢开”的境地?
以至于被一脚踢断了背!
最最奇怪的是。
衣公子满怀信任地对他道:“树大夫,还望你为我保守长生种的秘密。我信任你的医德,故而才把我最大的秘密告诉你。这件事,我也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树大夫实在疑惑,以至于不得不向苏梦枕求助。
他道:“楼主,衣公子告诉了我一个关于他自身的秘密。一个天大的、关于衣公子性命根本的、绝不该告诉我这么个绝非他衣公子的亲信之人的秘密!”
苏梦枕未及肩头的断发散开,他思索了一会儿,忽而冷笑起来。
他笑得沉冷,饱含被冒犯的怒意,口中道:“好一个衣公子,先是暗中利用我金风细雨楼当你的刀子,现在又挖墙脚挖到了了我苏梦枕的头上!”
树大夫疑道:“楼主?”
苏梦枕咳了两声,道:“树大夫,你确定衣公子这‘秘密’为真?”
树大夫道:“亲眼所见,千真万确。”
苏梦枕道:“那就是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衣公子这是以自身的秘密为饵,在钓这汴梁内,不知还存不存在的青龙会余党!
“树大夫,他把这秘密告诉你,是对你的试探,也是对你的考验。先试探你是不是那青龙会的余党之一,若你不是……则考验你是不是真的医德为先,不论谁问你,你都能为他保守这秘密!”
树大夫道:“我本就不会把病人的病情,告诉外人。”
苏梦枕颔首道:“树大夫,飞衣商行旗下的飞衣楼消息向来灵通,想必衣公子是从众多名医中挑中了你,故而有此一试。这样看来,衣公子当真是急需一个合他心意的大夫……”
树大夫道:“楼主安心,我追随楼主多年,我还不至于被衣公子挖角。”
苏梦枕却摇头道:“不,树大夫,你尽管和衣公子交好,尽心尽力为他做一个大夫。”
“……楼主?”
苏梦枕道:“飞衣商行一向待下仁厚,且衣公子是个有本事的人,就算哪天金风细雨楼倒了,他飞衣商行还能庇佑你一二。”
“楼主!!你怎么说丧气话!”
“树大夫,未谋成,先谋败。这可不是丧气话。而且——”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
昏暗的屋内,苏梦枕的侧脸蒙上阴影,他静默着,忽而嗤笑道:“衣公子,何必来试探我的器量?我苏梦枕总不会这么吝啬,连个给你看病的大夫,都要没收!”
夜色更暗。
五月立夏,天地气交,万物华实。
玄鸟私语,流莺婉啭,夏雷初震。
斗指东南,心火旺烧。
昏蓝得窒息的夜。
雨线衬着月光,擦亮泥泞的路。
竖直的、一直延伸向头顶的路。
九岁的越归翼在雨中发着烧,脑袋模模糊糊。
他拧了拧脏污的袖子,抬着头,站在金人挖的坑底,平静森凉的目光在面前这竖直的路上徘徊。
身后的一个九岁孩童,忽然撞到越归翼的背上。
越归翼缓慢转头,黑暗中,树影婆娑的月色中,断续的雷和雨线中,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相视。
那孩童被这平静森凉的眼睛,吓得一个后退,倒在地上。
“有人要逃啦!有人要逃啦!有人要逃啦!!!”
尖利的童音刺破雨夜!
巨坑内,上百个入睡的孩童被惊醒,在黑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朝这里围过来。
为了增加靖北王救援的难度,十个巨坑,每个巨坑都有上百个男孩。
用一千以上的人数,来掩盖一个靖北王世子。
完颜宗弼下命令时,大笑道:“等越覆潮来救他儿子的时候,他是不是要一个个找过来?
“自从两年前,靖北王世子同靖北王王妃一同失踪至今,越覆潮已经两年没见过他儿子了。到时所有的孩子一拥而上,抱着他的大腿喊‘爹’,越覆潮他认得出,谁是他儿子吗?
“就算等越覆潮找到了他儿子,剩下的这么多宋人男童,他是救,还是不救?
“哈哈哈哈!就算越覆潮能果断不救,这些手脚健全没有被绑住的孩子,真能放他走么!”
上百个孩童朝两人围来。
越归翼岿然不动,对那栽赃他的孩童道:“金人把全城的男孩抓到这十个巨坑里,告诉所有孩童,只要有一个人尝试爬出去,就要有二十个孩童为他陪葬。相反,如果谁检举一个想逃的人,金人就放他回到他的父母身边。为的,就是防止金人关在我们中的靖北王世子,自己逃出去。”
“就是他要逃!”那孩童厉声指道!
上百个孩子,像饿狼看见了羊,向越归翼包围过来。
管他是不是真的想逃,只要抓到他,他们都能从金人手上分得一点功劳!
说不定就能回到父母身边了!
越归翼缓缓后退,口中道:“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只要谁都不举报谁,整个坑的人齐心协力,就能一起逃出去。”
“这么多人,怎么一起逃?全城都在金人手里,逃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
“就是!我能保证我逃的时候不举报别人,别人能保证吗?他把我举报了,自己拿着奖励回家了怎么办?”
“就是那个你!你又看着我!你总是看我,是不是想偷偷陷害我,说我想逃?”
“我才不想逃呢!我乖乖的,我可乖啦!”
“呜呜呜我要回家!都怪那个靖北王世子!就因为他被金人抓来了,我们都要来陪他!”
“就是就是!靖北王世子为什么不自己去死!他死了,我们也不用被抓来陪他了!我被抓的时候,娘亲都哭昏了!”
“靖北王世子到底在不在我们这个坑里?要是他在,我一定要打死他!”
上百个孩童,在黑夜下,雨线中,显出各色晦暗面孔。
他们围逼得更近。
越归翼微微低头,举起手臂,挡住了身体要害。
“砰——!”
剧痛传来,越归翼被打倒在地上。
发泄的拳头和指甲,比雨更冷更烈地,落在他的身上。
直到——
“啊!血!血!他嘴里都是血!”
“他脸上也都是血!”
“铁柱、铁柱死了!”
“他把铁柱的喉咙咬破了!”
殴打被吓得停止。
越归翼推开身上还在
抽搐的尸体,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也不抹脸,吐出嘴里的人血,看过去,平静森冷道:“巡逻的金人还有半刻钟才到。你们再过来,来打我。来。”
上百个孩童对峙着,不敢上前。
高悬的坑顶忽然亮起火光。
一闪而过的火光,让上百个孩童,看清了越归翼那张通红的、满脸流脓的、滴着血的脸。
不仅是他的脸。
他被打得淤青断骨的身体上,皮肤坑洼鲜红,经络青紫如蛇凸起,渗出透明的脓液。
瘦瘦小小,甚至手上脚上,全没指甲。
“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