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九更)

放灯之处选在皇城最高的楼阁之上,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最是适宜看灯火漫天。

随行侍奉的人换了个沉默寡言的,云雾敛问一句,他答一句,绝不多话。连回话措辞也谨慎控制着字数,不能比自家郎主说的话长。

云雾敛问如今何时,他便答:戌时。

云雾敛问公主可否,他便答:不曾。

又问一遍,就照葫芦画瓢又答一遍。

对话来回反复了次,时间在一点一滴当中过去,慢慢地超过了约定的时辰。

可江城雪依旧没有现身。

云雾敛倒并不着急,他白衣芝兰,光风霁月,飘然如遗世独立在窗边,右手捻着茶盏温指暖喉,左手则握着通透翡翠玉佩。

其实用通透二字来描述这块玉不算太准确,换作质地通明也许会更贴切些。此玉,比绿如蓝的春来江水还要碧上几分,比夜空中最闪耀的启明星还要亮上几分。稍微懂点行情的人都看得出来,就是一块灌了胶水染料的假玉。

但云雾敛觉得就算是假玉也无妨,大抵是江城雪穿街走巷挑选玉料时,被黑心商贾糊弄,欺骗去了银两。

正因是假玉。

反而更能说明这是江城雪亲自选的。

礼轻情意重。

哪怕低劣假玉与锦绣官袍很是不搭,他也戴得甘之如饴。

又过了片刻,外头侍从轻轻叩响雅间木门回禀:“郎主,二公主上楼来了。”

云雾敛眼底立马浮上丝缕笑意,他饮尽温茶吩咐下去:“半炷香后放天灯。”

语讫,身穿鹅黄衫裙的妙龄少女便如一簇绽放水仙闯入他眼帘。

她好像一路狂奔而来,提着裙摆的双手将将放下,云鬓未乱,髻间的发钗流苏却搅着结。

云雾敛无比自然地抬手,想替她整理仪容。

江城雪不由自主地后仰,脖颈微侧躲了躲。

这全然是下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愣怔了一瞬。她喘着不太均匀的呼吸,主动开口缓解尴尬:“抱歉,宫中有事耽搁了,这才来迟。”

“无妨。”云雾敛收回手,清润嗓音勾销掉转霎而逝的黯然眸光,“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已经都处理好了。”江城雪眉目盈盈。

仿佛是谈及到开心的事儿,女儿家与生俱来的分享欲萌生发芽,惹得她不禁多说了几句:“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无非宫人收拾妆匣时不小心,弄散了一串念珠。”

“那珠子圆润光滑,十颗全都滚到了桌柜底下,甚是难寻。何况大人知晓的,我一向不擅手艺活儿,难免比寻常人多费些时间。”

云雾敛平日最喜欢她率真活泼的模样,可这晌,却少有的没有被她唇边笑意感染:“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宫人去做,公主仁善,但也无需事事亲力亲为。”

“那怎么行!”江城雪当即反驳,语调不自觉起伏出波澜。

“臣突然很好奇……”云雾敛垂眸望着她,“究竟是什么念珠,竟得公主这般重视?”

十颗成串的念珠,不会出自道观。倒是佛经中有言,西方净土之菩萨,具足十力。

乃为佛珠。

可大梁历代君主寻求长生,独尊道术,将道教奉为国教,皇室之中无人胆敢佩戴佛珠。

云雾敛印象中,唯独一人除外。

便是金明池。

细数起来,这也算一桩秘密。他在调查监视金明池时意外发觉,那人虽常向江稷明举荐道行深厚的高功仙师,也时常陪江稷明讨论道法,但摄政王府的佛龛中却供奉着几尊金身佛像。

何为奉承谄媚,何为真心敬拜,一目了然。

而今才有此一问。

兴许是萦绕在云雾敛周身的审讯气度太浓,江城雪被他凝视着,说词突然模棱两可起来:“也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旁人送的礼物而已。”

她生硬地转移话题:“大人不是说,今晚有惊喜给我看吗?在哪儿呢?”

恰巧窗外一阵风吹过,拂起她宽大衣袂,露出她手腕上一截不同于丝线与衣料的白皙。

云雾敛眼神犀利,一把握住她的手臂。

男人宽大手掌将女儿家纤细的腕骨牢牢圈住,不留一丝空隙,另一只手径自探入她袖中。江城雪始料不及,错愕瞪大双眸:“大人这是做什么?”

云雾敛置若罔闻,指尖被流苏扫过,微一抬眼,将摸到的物什扯了出来。

“便是这串念珠。”他数着连成一串的砗磲珠子,不多不少整好十颗。

砗磲乃佛教圣物,民间极为罕见。他记得金明池便有一串,不出意外如今正在他手中。

江城雪捂着被他捏过的手腕,好似疼极了,不满嘀咕:“大人好歹也是名士公子,做起事来,怎也如市井流氓般孟浪。”她伸手张开五指:“不问自取即为盗,把东西还给我。”

云雾敛还在数珠子,一颗颗摩挲把玩,似要将每粒砗磲表面的纹路都拓进心底。直到第一颗佛珠到第十颗佛珠完整轮过一遍,他倏尔俯身。

阴影渐渐笼罩住了江城雪,漆黑眼瞳映满她的倒影。他嗅到幽兰之馨,前两回靠近她,闻得的也是同种香料。当时只觉熟悉,却不曾细想。这香,他在某处闻到过。

去年元日,波弋国入朝进贡。贡品中有一味香,名曰荃芜。

使者在金銮殿上焚烧此香,原是怀揣着殷勤献宝的心思,孰料江稷明不喜欢这味道,笑面当即垮了下来。那使者闹了个没趣,献也不是,不献也不是,一时间进退维谷。

是金明池不顾江稷明的脸色站出列,奏明自己喜欢这香,又恳请江稷明将贡物悉数赏赐,解了波弋使臣之围。

彼时云雾敛只以为金明池是为了笼络波弋国君才演了那出戏,毕竟这荃芜香属实不算好闻。如栀子芬芳的前调散尽后,清新怡人的中调也徐徐淡去,而它的后调似花落尘泥,给人以凋零与死亡悄然将至的错觉。

但后来,他因公务踏进过王府几次,每回都能闻到荃芜香的气息,才恍然金明池似乎真的品味独特喜欢这香。

而今在江城雪身上嗅见,只有可能是从摄政王府沾染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