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迷恋华夏固然是日本民间的一种内在冲动,自尊自强在日本士族之中——尤其是京畿士族当中也有相当的市场。有这一种思想的人是或认为中国自遭蒙元之难,文化已经不纯,日本才是正宗,或认为日本与中国可以并立为天下双雄,即“日出之国”与“日落之国”,因此破山在九州推行华化,自然大大地触动了他们的神经,最后竟驱使这些原本斗得你死我活的大名联合起来,携手西进,要消灭破山,驱逐华人!
破山当初能逆势发展其势力,一是伪托了岛津家的大旗,二是背靠海外贸易线,三是日本大名有如一盘散沙,因而竟让他不断进取,不但一统九州岛,还把势力扩展到本州岛西部和四国岛。
但如今这三个条件却都已不复存在:岛津家这面旗帜如今已连遮羞布都不如了,海外贸易又遭到李彦直多方限制,日本大名又团结了起来,因此在西遇李彦直围困、东逢日本大名进攻的情况下终于抵挡不住,节节败退,不但本州岛、四国岛的领地全数丢失,就是九州岛的西北部和东部也都重新落入日本大名之手。
商行建毕竟是跟过破山的,当初虽是做卧底,但两人既同学又同事了这么多年,相互间并非没有感情,尤其九州的华化基业他也是流过汗出过力的,所以听说破山连败,不免有狐兔之伤。
他对洪迪珍徐元亮林碧川等说道:“我往南洋已久,日本这边的情况多有不明,想先听听诸位的见解,看看如何援救在日华人。”
这两句话他说出来自以为理所当然,谁料洪迪珍等却异口同声道:“援救?干嘛要援救他们?”
商行建一愕:“那是我们的同胞啊。”
洪迪珍一听,呸了一声,说:“什么同胞!一群反骨的贼子罢了!商大人你不知道!这群家伙可恶得很!我们当他们是同胞,他们什么时候当我们是同胞了?他们当我们是仇人!我们的商船东渡,他们望见就来袭击,若是让他们得手,不但钱财要劫走,连人都杀——想我们当初做海贼时,还讲究‘盗亦有道’,钱财得手还放他们走,但这批贼子却极为可恶!如今我往日本做生意都不走九州了,直接往界镇去——但那也得设法绕过九州海盗的袭击,防着他们,比当初防蒙古人还难。同胞,同胞——有这么对付自己人的同胞吗?”
原来九州的华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靠两次密集型东渡聚集起来的:一次是当年天灾中流入九州的饥民,一次是大员之战后破山携往日本的海盗。这两批人素质都很成问题,前者还好,至少还能安置去做农民,后者就麻烦了,这些人破坏力有余,建设力不足,当海盗惯了,没法老实,但破山又还用得他们,无法像李彦直一样将之驱逐消灭,因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了,这批人便在日本、朝鲜、琉球海域劫掠为患,日本近畿诸侯之所以起兵,不堪这批人骚扰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徐元亮也道:“不错,这些年王将军(王牧民)在北,我在南,整天忙着对付的就是这批混蛋!这些家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又常常窜入琉球绑架豪富之家,索取大量财物,但索到财物后又常常毁诺撕票——这样的人渣真是少有!但凡见过他们所作所为的,无不恨得牙痒痒!若要我们去援救这群恶贼?就算我肯,我手下的弟兄们也不肯!”
商行建听得呆了,心想当初自己和破山携手共建的海外乐土虽然一切草创,但精神上却欣欣向荣,怎么在自己离开之后就变成了这样?心道:“破山怎么也不好好管管,难道他自大员战败以后也自暴自弃了么?”
他却不知这也是时局使然,破山既成大明之敌,纵然李彦直允许洪迪珍有限制地前往九州商贸,但那也是局限于一些民用贸易,一些重要的战略物资尤其是武器那是绝对禁运的。李彦直默许洪迪珍通倭经商,为的是吸纳日本所产之白银,而破山想要的武器与粮食这两大战略物资,李彦直却不肯多给,久而久之,双方贸易供需不对等,这生意就没法长做,因此洪迪珍等华商便转而跑到界镇去了。如此一来,大明与九州的矛盾就更严重了。
大员战败后大量海盗人口的涌入,已经造成种地的人少,吃饭的人多,在这样的情况下,破山也唯有默许海盗们为所欲为,以补军用,但事情一放就乱,到了今时今日,已非破山所能善后。
商行建本是抱着一腔拯救同胞的热血从南洋赶了回来,不意真正接手之后才发现这事如此复杂,这已不是如何拯救在日华人的问题了,就连该否出兵救援也难以定夺了。
“那依诸位,我们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日本大名屠杀在日华人?”
洪迪珍、徐元亮、林碧川等面面相觑,在华夷大义面前,他们倒也不敢就说一个“是”字,然而心中却颇不愿介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