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在手里尚且温热有余的酒水,还没有完全倒到地上,就已然在凛冽异常的风中斜斜的飘荡成许多细碎的冰粒子,又在冻硬的土地上弹跳着飞洒开来。然后他眼前和脑中不由闪现过平生与之结交的种种情态。
对方乃是五姓七望之中贝州武城崔氏的嫡流,真正的世家贵子。于前代天子的大中三年(849年),进士及第,起家校书郎,出任万年县尉,历任殿中侍御史、礼部员外郎、长安令,迁尚书右丞。唐懿宗即位,出任江西观察使,迁检校兵部尚书、忠武军节度使。
待到了今上(唐僖宗)登基后,对抗追随王仙芝和黄巢蜂起的草贼大军,迁检校右仆射、西川节度使,曾经不断增强和巩固西川军事力量,也反对过和亲南诏。乃至得罪宰相卢携,贬为太子宾客、分司东都。
几乎是与自己类似的五姓七望门第出身和仕途轨迹,但是前半生有阴差阳错一般的几乎没有什么交集。直到自己初入政事堂,以兵部尚书之身而同中书门下三品,才第一次知道了还有这么一位为国转任多处,而与那位曾(元裕)招讨并称一时的国朝廷柱、鼎石的崔使相。
在此期间,郑畋历经了三起三落的宣麻拜相和朝争纷纷的进退使然。也从只闻其名只有公务往来的疏远,发展到了到以“三贵宰相王铎”为纽带和中介,私下互通书信援引为助力的熟稔;以及携手共同对抗(外朝)卢携、(大内)田令孜和(藩镇)高骈的隐形政治同盟。
又经历了再度起复后,从原本因为处事的缓急态度和政见上积累起来的诸多分岐,从隐隐的对立和竞争的惺惺相惜,到后来一起被迫闲置东都分司之后,开诚布公的重新相互认识和结交;乃至是在遍地糜烂的艰难局面下,互相护持和抱团以为应对……
毕竟,力挽天顷又是何其之难的事情啊!坚守在奉天的郑畋已经失败了一次,然而坐镇河东崔安潜也失败了。只是他在努力抗贼有年而而不得不人手部下兵变,黯然弃走他乡的挫败之后,尚且还有起复再来的机会。而这位老友在关中失败之后,就只能接受丧师覆亡的命运了。
而经此之事以后,郑畋也由此对当今那位“圣主”放弃了最后一丝侥幸心思。因为在这位年少天子一次又一次让人齿冷和心寒的有意无意作为当中,让那些忠臣义士前赴后继所流淌下的热血就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无谓笑话。
明明坐拥剑南三川之地雄厚的钱粮财赋和兵马之中,却只能任由治下肆意盘剥而闹将得民变四起,紧接着又是走马灯一般的各据一方争战不休和。最后,他甚至连最为亲重和维护的田令孜都给逼反了,而变成绵连天府之国腹心地带(成都平原)旷日持久的攻守大战。
同样让他失望不已的还有身为枢密、都监之要的大小杨氏兄弟,本以为这对兄弟乃是污浊不堪的宦臣之中,难得一见的异数和明白国事轻重缓急的有识之士;但是在斗倒了宿敌田陈兄弟之后,却是很快向着那些专柄弄权的权阉前辈靠拢无二了。
乃至为了自身的权势和利害关系,宁愿坐视关内京畿已然是杀得尸山血海的战局;也要在剑南三川的一隅之地争出个胜负和是非对错来。更别说,曾经与黄贼的大军打的有来有回的散关行营兵马,居然就此一步步的崩解离析;乃至输给了杀入兴元的贼首尚让,而不得不招降对方以为安抚。
因此,最后郑畋在灰心失望之下也不得不自行看开来了。反正最终能够呆在大宝上的那位只要是李唐帝胄的血脉即可,又何必在乎垂拱而治的对象是哪个呢?至于拨乱反正、弭平天下的重任和军国机要的大计,终究是要落在他们这些真正心忧天下,而不惜舍身保国的重臣义烈身上啊。
所以他在河西陇州到凉州之间的这些日日夜夜,可是花费了好些时间和功夫来收集和梳理、整顿西北各路,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和渊源。又以精妙的手腕和计略,抽丝剥茧一般的将他们一点点撬动和征调起来,而最终聚沙成塔形成了滚雪球之势后;却毫不犹豫了选中了河陇各方势力最大的归义军中,那个名不见经传却掌握枢要的张氏女婿索勋。
因为,相比张氏、李氏在内那些在河西当地盘根错节的世姓大族。也唯有索勋这般杀主逆乱的根基肤浅之人,才会愈发要依赖和指望朝廷大义和名份所带来的扶持和助力,以求掌握得住后续的局面和权势;因此,正所谓是基于使功不如使过的道理,他也不得不在朝廷的征讨当中,更加卖力充当最为坚定的角色。
而在远处越发密集起来的雪花当中,赫然矗立着无数形制各样的旗帜和图腾、大纛;就像是某种招魂的幡子一般的充满了悲凉而雄壮的气息;明明被寒气冻成硬邦邦的,却又在呼啸滚卷的烈风当中发出清脆亦然的猎猎声。
那是来自沙州(敦煌)、瓜州(安西)、伊州(哈密)、西州(吐鲁番)、河州(临夏)、甘州(张掖)、肃州(酒泉)、兰州、鄯州(青海乐都)、廓州(青海化隆)、岷州(甘肃岷县)等十一州,各地军城镇戍的番汉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