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清楚燕飞的出身来历,他似是充满缺点,偏又让人感到他是完美无瑕,这不单指他挺秀高颀的体格、仿从晶莹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来的轮廓,更指他似是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不过若以庞义本身的标准去衡量他,燕飞不但懒惰、一派过一天得一天的消极人生态度,且是不折不扣、志气消沉的酒鬼,一点不知道他正在浪费大好的青春。燕飞体内该有胡人的血统,否则他不会在拥有汉人的文秀之余,亦带着北方游牧民族的粗野豪雄。总言之燕飞是个非常出众的人,打开始庞义便不敢小觑他,认为他磨在边荒集当打手保镖是大材小用。
燕飞低沉而温婉的悦耳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来,油然道:“还记得你曾说过,不要对边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吗?赚够钱就有那么远走那么远,然后忘记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们早有协议,你给我钱财,我燕飞替你消灾,一卖一买,两不相欠。走吧!好好过些安乐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觉都在担心明天第一楼会被人拆掉。”
庞义苦笑一声,伸手抢过他刚斟满的雪涧香,几乎是把酒泼进喉嘴里去,颓然道:“安乐的好日子?唉!哪里还有可以过安乐日子的好地方呢?我们汉人再没有希望。我庞义历尽千辛万苦从北方逃到这里来,一心想凭手艺赚足子儿,然后到南方成家立室,安居乐业。现在一切都完了,边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将会变成像北方生灵涂炭的人间凶地,我们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你是否当我是兄弟并不重要,我只不忍你给人乱刀分尸,走吧!大家一道走。”
燕飞探手抓着酒坛边缘,却没有举坛注酒,首次把目光投向庞义,微笑道:“昨晚消息传来,氐帮、匈奴帮和羌帮早立即全体动员,首先连手封锁城集东北的大小码头,还没收泊岸的所有船只,打伤打死百多人,迫得汉帮和汉人只能从陆路逃亡,你道他们有甚么目的呢?”
庞义剧震色变道:“那些兔崽子!难道还要落井下石,来个杀人掠货?”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乱、如面对末日来临的逃难人潮,为自己和他们未来的命运生出恐惧。
燕飞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悠闲神态,道:“记得带你的砍菜刀,出集后远离人多的地方,专拣偏僻处落荒而逃,或可保命。”
庞义倒抽一口凉气,瞧着挤满东门大街的无助人潮,骇然道:“他们怎办?”
燕飞举坛注酒,苦笑道:“我今年二十一岁,除孩蒙时代,眼所见尽是无可奈何的事,其所闻皆为人间惨剧,一切看谁的拳头够硬。幸好现在终于给我想通一件事,就是我已到了避无可避的绝境,且再不能独善其身。汉帮的祝老大虽和我关系不佳,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精明的老江湖,他会有办法把受他保护的人的伤亡损失减至最低。更何况他们三帮的人,先要过得我燕飞把守的东门一关。不要再劝我,你立即离开,若只有我一人一剑,再无余虑,燕飞尚有一线生机。”
庞义心中涌起一阵激动,直至这一刻,他方明白一向似是无情的剑客深藏于胸怀内的高尚情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懂张着大口。
燕飞举起修长而肤色晶莹的右手,与庞义紧紧相握,破天荒地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道:“每一个人都有权为自己选择命运,知道自己在干甚么的就不是笨蛋,你立即走,离集后忘记这里的一切,勿要说多余的话。哈!你给我钱财,我替你消灾,协议依然有效。”
庞义起立松手,向燕飞一揖到地,道:“你该清楚酒藏在哪里,必要时那或可成为你最安全的避难所。”目光掠过他的蝶恋花,双目红起来,射出愤怨无奈的神色,飞奔般下楼去了。
燕飞浅尝一口雪涧香,瞧着庞义掮着包袱,加进最后离集的人流里,消失在东门外。整条东门大街变得静如鬼域,不见人迹。
蹄声骤起,从长街另一端传至。
燕飞把杯中余酒喝个一滴不剩,仰首望往乌云重压的天空,似已可看到自己末日的降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
建康都城坐北朝南,建康宫位于城北,宫城南门为大司马门,从大司马门到外城正南门的宣阳门是长二里的御道,再出宣阳门到秦淮河的朱雀桥是另一截五里长的御道,总长七里的御道,成为贯穿建康城区的中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