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这就对了。尽早回家吧,享受晚年的生活。世上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生命之树常青。”
“好的,我这就回去。”
“再见。分别之前,我还想表达一下谢意。”先祖微笑着,“感谢你对那个‘绑架先祖’的决议投了赞成票后,又听从良心的呼唤作了补救。政治上的是非得失且抛到一边,你,还有严小晨,让一个垂暮老人感到了温暖。”
赫斯多姆苦涩地摇摇头——这点温暖联系着太多沉重的东西——说:“不必客气。先祖,我要走了。”
3
两个星期之后,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先祖达里耶安、姜元善、恩古贝、土不伦、姜母、林风徐来及她的一对孪生儿女,一行八人乘飞球来到姜元善故乡的河边。严小晨的骨灰就撒在这条河里,这是她生前留下的遗愿。河边还有十四座坟茔,排列得整整齐齐,里面埋着布德里斯、姜猛子和他俩的十二个部下。这些人来自世界各地,来自不同种族,但他们在被处死前表达了一个共同心愿:他们的尸骨要埋在一块儿,以便十四个灵魂在地狱中能保持生前编制。他们要瞪大眼睛盯着世间,时刻准备着从坟墓中跳出来列队前进。
除了这些新增的坟墓,河边景色同往年一样,甚至比上次所见更接近于姜元善的童年记忆。这些年,全世界都被拖在飞奔的战车上,百业凋零,这儿也明显缺乏维护,显得十分荒凉。这片平坦荒凉的沙滩曾是童年伙伴的天堂,也是六岁大的牛牛和四个小女伴埋下小冬衣服的地方。现在这儿长满野草,深可及膝,在萧瑟西风中摇曳着;河水平静地淌过,无声无息,无悲无喜,似乎还要这么流淌千年万年。在姜元善眼里,这一切就像虚幻的梦境,世界已经经历了如此的剧变,这儿怎么竟然丝毫没被触动?
姜元善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九十七岁的老娘。她的白发已非常稀疏了,露出红色的头皮;面色还不错,只是神志更糊涂,而且是真正的糊涂。她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封闭,连“牛牛”的归来也不能把她唤回现实。大部分时间她陷于休眠状态,耷拉着眼皮,任凭别人怎么喊她都不理;有时又激动地自语,说得没完没了,姜元善必须侧耳细听,才能半听半猜地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她初次听到牛牛回来了,也曾喜悦地问:“牛牛你从天牢里放回来了?娘可把你盼回来了!”
但几分钟后她又忘了眼前是谁,疑惑地问:“你来找牛牛吗?他去蹲天牢了,这辈子回不来啦。我孙子你也见不到啦,是他狠心的妈下令枪毙的,真是世上最毒妇人心啊。虎毒不食子!虎毒不食子!”她反复念叨最后这几个字,停一会儿又伤心地说,“死了没脸见我男人啦。姜家绝户了,儿子蹲天牢,孙子遭横死。绝了,连根儿绝了。”
这些话语让姜元善心里异常灰暗。他更加理解妻子为什么会抑郁自杀了。林风徐来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轮椅,轻声说:“爸爸,让我推奶奶吧。”
她是想让爸爸离老太太的唠叨远一点儿,心里清静一会儿。奶奶真糊涂,姜家并没绝后,猛子留下的一对孪生遗腹子已经五岁多啦。她常领俩孩子回家陪伴曾祖母,但老人到这个年纪似乎已将感情之门关闭,对这俩重孙不大疼爱,也一直记不住。俩孩子此刻跟在大人们身后,黑眼珠滴溜溜地来回瞅着大人。他们知道今天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是来祭奠爸爸叔叔爷爷的,但他们太年幼,还不能理解大人的哀伤。
再往身后是那位假先祖。真先祖也很想来河边亲自祭奠,但为了保守有关“先祖”的秘密,他只得躲在飞球里,委托土不伦代为祭拜。飞球停在岸边,土不伦步行到那排坟墓前——对于擅长攀缘行走的恩戈人,走过这几十米路相当艰难。当他用五条腕足在土路上缓慢挪行时,姜元善俯下身来观察老娘的表情,看老娘能否认出这就是杀害她孙子的仇人。不过正如他预计的那样,老娘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分明看到了那个奇怪的生物,但漠然视之。她很可能早就忘了曾见过一面的先祖,也许在她此时的理智中,妖魔鬼怪也是尘世的正常成员吧。
土不伦到了坟墓前,先是匍匐在地,然后聚拢五条腕足,身体缓缓升起;这样周而复始地做了三次。这是恩戈人祭拜死者最隆重的大礼,他在每座坟前做得一丝不苟。姜元善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十分复杂。这是杀害猛子、布德里斯和间接杀害妻子的凶手,从感情上说姜元善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但从理智上却又恨不起来,甚至对他越来越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土不伦和自己很相像,他俩都完全抛弃了个人的情感,成了种族的抽象代表,他们的善举恶行都是为了种族的生存。这个初期显得志大才疏的皇家子孙在经历了惨痛的失败后成长得很快,比如,他在听到母星的噩耗后果断地放弃仇恨,改变复仇和合作的对象,能这样突然转变很不易。再看他此时的表现,也算得上能屈能伸。在今后的合作(少不了也有倾礼)中,这是个又可敬又可怕的伙伴和对手。
其他人也都祭拜了死者,两个小家伙为父亲和父亲的战友们献了花。林风徐来带着孩子来到河边,祭拜了婆母严小晨。她曾一直不能原谅严小晨,但现在想通了。严小晨亲自签署对儿子的死刑令并非心狠,而是真诚履行她坚守的信念。实际上,她此后经受的内心折磨不比任何人轻,否则她不会走上绝路。林风徐来领着儿女三鞠躬,在心中同婆母作了和解。土不伦也要到河边祭奠严小晨,他在松软的沙地上艰难地挪行。姜元善推着老娘跟在后边,在沙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老娘虽然糊涂,但对这片沙滩却似曾相识——它在姚明芝的记忆中留下了太深的伤痕——她拍着轮椅扶手让停下,痴痴呆呆地盯着沙滩发愣,忽然恐惧地颤声说:“报应啊,都是报应啊。俺可明内猛子为啥遭横死了,都怪他小时候干过缺德事啊。他把小冬活埋了,就在这处沙滩上!”
她把儿子的罪孽极度夸大了,而且错记到孙子身上,可见真是糊涂了。但这句糊涂话击中了姜元善的某个死穴,理智世界在刹那间崩溃,被理智禁锢的感情喷涌而出,一时间泪流满面。
两个小家伙听不明白曾祖母说的话,但爸爸的名字是清楚的。死去的爸爸干过什么缺德事?他活埋掉的小冬是谁?爷爷,后来又加上妈妈,为什么流泪流得这么凶?两人很害怕,藏到妈妈身后。恩古贝听不懂这位老太太的汉语,也不知道那些陈年旧事,不知道姜元善的“童年邪恶”,所以对执政长突兀流泪非常震惊。在他这代政治家心目中,姜元善一直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是肉身的神祇。纵然后来他因为妄图绑架上帝而被愤怒的民众推翻,但这丝毫不影响恩古贝对他的敬畏。而且在得知真相后——唯有姜元善识破那个先祖是冒牌货,但他甘愿保持沉默,在假先祖的淫威下忍辱求生以待时机——他对这位殉道者的敬畏更深了。但此刻,这位先知放纵着感情,不怕众人看见他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