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生日的时候,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小孩子。父亲说,这是唐宋,你弟弟。
那个小孩子站在他父亲身旁,低着头,等抬头看他的时候,便是个有点惊讶的模样。而他神色没有波动,大约是因为对这一切事情一点都不在意。其实两个人在今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只是大人们都不知道。
对比于他淡漠的态度,母亲失态到那时回房间之后竟然动手打了他。仿佛痛苦至极的表情,先落下来的是眼泪,她将无可宣泄的感情都归结在他身上。母亲说:“如果不是因为你……”
如果不是因为你。
都是因为你。
父亲和母亲感情破裂的原因有那么多种,他是作为点燃其中诸多因果的一个导火索。但母亲将这一切都归结于他。在反复想起自己这一生不幸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她都会将这一切归结于他。
于是她在父亲面前维持着对一切不在意的表象,在他跟前的时候总归是歇斯底里。只是她一生都是如此矜骄的模样,便在他跟前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也是带一种自持。她将他关禁闭的时间越来越长。黑暗侵袭,他被封锁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这个房间他摸索这样多次。永远的都是两步宽三步长,时间凝固到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
可是因为唐宋,所以有了不同。那个孩子叫他小哥哥。那个时候唐宋只是个小孩子,永远都是欢喜快乐的模样,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都弯起来。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喜欢他,对着唐宋的时候,他多半是视若无物的态度。但那个小孩子似乎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对他有某种依恋的好感,总是想要更亲近他一点。
哪怕是被他不耐烦得推倒了,磕破了膝盖,仍是不与旁人多说一句地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他对此无动于衷。漫长的岁月里,他已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件事——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情放在心上。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两部分,他自己,还有除了他以外在世界上的所有一切。如果不在意,也就无从谈起伤心。但那个小孩子总是锲而不舍地想要接近他,跟在他身后叫他小哥哥,稚嫩的声音叫得人心烦意乱。
他那么烦他,直到那个晚上。那个同过往许多个日夜一样的晚上,他被母亲关了禁闭。无从得知时间的流逝速度,他只是在黑暗里拿着笔,因为看不见,所以往墙上做一些没有意义的涂鸦。可是一侧的墙面被人敲响。一下连着一下,这样清晰。
黑暗隔绝,那击打的声音像来自另一个世界。他寻着那声音一点点挪移,把墙角的那堆杂物全部拨开之后,他看到一角栅栏那里透过来的一些微亮的光。“小哥哥?”很轻的低唤,像是怕惊动他人。栅栏外的唐宋低着脑袋看过来。洁白月光倾泻在孩子笑得弯弯的眉眼上,十岁孩子明亮的眼睛,没有丝毫阴霾的瞳孔,那是不知岁月长久的天真。
这算不算是一场劫难?算不算。那张笑颜,连同那晚撕裂了他整年少时期黑暗的月光一起,成了他魔怔了一生的劫数。他曾在那么漫长的岁月之后,第一次重新去牵另一个人的手。他握着唐宋的手那么用力,仿佛一个孩子拾捡起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糖果。他在害怕,一直一直的,总是担心在未来时候不知何时会发生的失去。
两人那么多日夜隔着一面墙和栅栏偎依,唐宋裹着毯子团成一团小声的同他说着话。天气渐冷了,呼出来的鼻息,在空气里凝成白白的一小团稍纵即逝的水汽,唐宋被冻到鼻尖都是红红的。
他让他回去,但这个小孩子固执地说“不”,见他表情凝了下来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挨挨蹭蹭过来抓住他的手,小小声地说:“小哥哥。”看他不说话,便蹭过来撒娇,“外面真的好冷呢。我觉得好冷啊。”他想把手抽回,但对方抓得实在是太紧了。
对方握住他手的模样就像一只护食的小动物,表情也像是一只围着主人团团转的小狗,却委屈地被狠心的主人一脚踢到一旁,“小哥哥,你拉住我的手。”小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还吸了一下鼻子,这样说,“你拉住我的手,我就不冷了。”
后来父亲死了。一场车祸。那时的他尚未得知父亲的死讯,母亲便已经派人将他送上了车。到了机场的时候,他才知道父亲死讯,而母亲要将他送去国外。他在国外待了四年,母亲不许他回来。他想要回去,但是不能,因为母亲不许他回来,他冲动地逃跑过一次。
那时万事仅差一步,他只在过海关的时候被扣留下来。那班航机起飞的时候,他便隔着玻璃看着。身后是那些母亲派来的在国外就一直跟着他的人,他站在夜间灯火通明的机场,有种茫然而无力的感觉。可也是这次他知道,如果没有相应的能力,一个人又怎么能达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那四年他过得很辛苦。有那么多东西要学习。母亲在家族中,并不是所有人都听她的话这样一个存在。他这样想着,如果他身上有家族所需要的东西,如果他能给家族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么他也是会成为有话语权的人。至少不再是个无足轻重的存在,不再是个被人随便决定去留的存在。
那时他总恨不得将时间一份掰成两份来使用,连多睡一会儿都会觉得浪费可惜。他常常累得趴在桌上便这样睡着了。虽然辛苦,可日后回忆起这段日子,他总是能感到心里头那轻轻膨胀出来的微涩的甜蜜。因为有人在等他。他和自己说,有人在等他。隔着山长水远的,有个小孩子一直在等他。
等他再见到唐宋的时候,已是四年之后。当年跟在他身后黏着他的小孩子已经抽芽长高,面容也有了少年青涩的轮廓。甚至个子也比他高了。他一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人这样熟悉,这样陌生。
隔着一张茶几,四年后的唐宋抬眼望向他,眉眼依旧带笑,只不过有什么已经不一样了。他知道的,可是他一点都不想承认,仿佛自欺欺人地能掩盖过所有的一切。
唐宋站起身,而后微微弯下腰,是个鞠躬行礼的动作,然后笑着对他说:“大少爷你回来了。”
这样疏离而陌生的语气。
他的唐宋呢?
可是他的唐宋呢?
那个笑着喂他粟米糖果的唐宋,一直喊他“小哥哥”的唐宋,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他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恐慌。
面前这个少年人带着笑容的神色仿若他的母亲,是一种笑意未达眼底的虚假。他把人推开,转身离开的时候连回头一次都不曾有。
心里头好像挖空了一块的无措。
他如今已经有足够的话语权,有足够的实力,他的母亲现在已不能再随便将他关入禁闭,甚至与他说话都要略带斟酌。可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回来的理由从一开始便是唐宋。他一直在找唐宋,一直。但回来之后却发现他要找的“唐宋”,却是早就不在了。
次一年他的生日,他酒量浅地喝了一杯啤酒便已经有些醉。醉意微醺里,他让人把他送回家。是那个曾经的家。那么多年过去,院子后面的一个隐秘的破损口始终如当年一般,可容一个孩子通过。他钻过去,有些恍惚。微凉的夜,似乎所有血管的走向都在这个更深露重的夜晚暴露无遗。
有树叶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片冰凉的露水。而像过去曾经的那么多次那样,他打开侧门往自己的房间走去。醉酒之后的他有些头重脚轻地推开门,大厅里有些声音,狼藉的一地,被人随意丢在门口的鞋子。那些家具横七竖八地倒翻在地。有白色的长长帘布被人随意丢掷在二楼,滚落开了,便从二楼栏杆的细缝间垂落下来,一直垂至大厅。从他这个角度看去便恰好遮住了那些声响动静。
那样粗重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呻吟声,大厅里的灯光打得昏暗。垂落的白色帘布被昏黄的灯光穿透,勾勒出后头交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影。肢体的动作被错位的光影放大,空气里漂浮着淫靡的味道。他踩到了地上的杂物碰跌了桌上的花瓶。瓷器摔在地上的碎裂的刺啦声响彻大厅里,而帘布背后的那两个人恍若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