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江,刚刚是怎么了?”
江栗注意到何嫂子眼眶红红的,像是才哭过,她正要开口问何嫂子刚刚那个骑自行车出去的陌生男人是谁呢,结果这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忽然从外头跑了进来,冲着何嫂子喊道:
“季东婶婶,季东婶婶,大队长让你现在就去四叔公家,大家都在等你过去开会商量丧葬章程!”
何嫂子立马扬声答应道:“哎,来了!”
说着,何嫂子进屋拿了点东西就急匆匆往外走。
一看这情况,江栗也不好继续再留下,她有很多疑问,可现在这个当口,她满肚子的话根本没有机会开口。
高家人多,有几个长辈叔公帮忙拿主意,加上出来帮忙的人不少,不到两个小时,灵堂就布置好了。
七十年代,因为破除封建迷信的浪潮,民间信仰的庙会活动均已经被取消,全国的祭祀活动以及个体丧葬仪式均受到严格管控。
下河湾这样的偏远农村地区,也同样受到了波及,以前大搞殡葬礼乐的那套统统不允许了,村里面谁家死了人,一般流程就是生产队在村部贴一张讣告,再由家里办个灵堂简单悼念一下,至于放炮竹焚烧纸币之类的行为那是绝对严令禁止的。
所以哪怕高季东是个光荣牺牲的团长烈士,在办葬礼这件事上也照样不能破例,设个灵堂,让大家来吊唁一下,就算是把葬礼办完了。
不过,村部这边大队长以及村里几个高姓老辈叔公在共同协商过后,决定由高家出钱,在高季东下葬那天,在大队自己饲养的猪里面逮一头宰了,弄上一大锅杀猪菜,请全大队的人来吃白席。
至于别的,那就不能要求更多了,高家设灵堂做白事,除了最后下葬那天大家要去帮忙埋坟以及吃白席之外,其他时间全大队所有的壮劳力都得按部就班去上工,想要吊唁,那也得趁中午休息或者晚上下工之后才能过去。
江栗把孩子重新带回了晒谷场,因为之前她已经跟郝红军报备过,让知青院那边别做她的饭了,所以中午知青院肯定是没饭吃的,她只能跟小泥鳅两个人偷偷躲在农具保管室里面啃红杏送给她的那些糖果点心来垫肚子。
这些点心小泥鳅都没见过也没吃过,所以小家伙倒是吃得很是开心,嘴巴两边都快鼓起来了,一边吃还一边晃动着小腿,摇头晃脑跟只餍足的小仓鼠似的,完全没被外头的纷纷议论所影响。
但这样的状态显然持续不了太久,到下午一点多的时候,高家那边就有人到晒谷场这边来寻小泥鳅了。
小泥鳅是高季东的长子同时也是独子,按规矩得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守灵,哪怕他年纪小,但这个位置谁都取代不了,必须得他来。
小家伙还没怎么搞清楚状况,就被人披上了白麻布顶上了白孝带,然后傻乎乎地由人牵着走了,临走前他还悄悄凑到江栗耳边软乎乎地说着悄悄话,告诉江栗点心很好吃,让江栗等着他,他一会儿还要来找姨姨,到时候姨姨再给他一根棒棒糖。
看着小泥鳅这懵懵懂懂的样子,江栗心都快揪起来了。
孩子这么小,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爸爸一定是一个英勇正直的大英雄,可高季东——
一旦他的间谍身份真的被坐实了,那小泥鳅,一辈子都得顶着t务儿子的头衔活着,在这个把成分看得比天还大的时代,何嫂子一个女人,能护得住她自己跟孩子吗?
心烦意乱,江栗索性整理起高铁柱送来的那批画片,以此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两千多张画片,要全部分类整理出来,就需要花一些时间了,接下来的两天,江栗全身心投入到了这个事儿上,对何嫂子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也没那么上心了。
两天后,这批画片终于清点好了,江栗惊喜地发现,这两千多张画片里面,各个类别加起来足足有七八十套,其中有不少是之前那个“往事随风”发给她的那个文|革火花名录里面存世比较少的稀有品,不止如此,之前她一直心心念念想要凑齐的那套一共18张的《小兵张嘎》的连环宣传画火花,这回也终于顺利凑齐了!
不过,虽然把这些文|革火花都整理出来并上传到了app软件后台,江栗却没急着把这些火花直接挂单上去,她还在想着发帖钓大鱼的事儿,这么多稀有品火花,她担心那个“往事随风”一次性吃不下会给她压价,江栗不想吃亏,所以手里这批画片,她暂时还不急着处理。
除此之外,她也没忘记订购糖果的事儿,因为答应高铁柱兑换糖果的事儿就在三天后,她不能不上心,所以在开始整理那批画片之前,她就找红杏询问能不能接个加急订单,那些试吃的糖果点心有没有库存,她这边想要每一种都买上一些。
送上门的生意,当然没人会往外推,红杏那边库存不多,但表示可以给她现做,问她需要多少。
一斤手工薄荷糖在五十颗左右,按照原本江栗答应高铁柱的兑换条件,两千八百多张画片,能兑换起码二十八斤糖果了,所以江栗直接给兑换了三十斤,让红杏每样都给她来点,并且约定大后天上午交易。
高季东的葬礼,一共办了三天,第一天整个下河湾高姓族人就都去吊唁去了,到第二天,其他几个大队听到消息后都相继派了人过来了,公社那边书记和妇女主任也抽空下来了一趟,不但送来了挽联,还主动慰问了何嫂子和孩子,算是给足了烈士遗孀和遗孤脸面。
第三天就是下葬立冢了,中午高家这边安排了杀猪吃白席,加上大队长特许今天上午可以不用上工,所以一早上的下河湾大队不少社员都主动上高家来帮忙了。
知青院这边的人其实大多没见过高季东,但十几个小年轻商量过后,觉得他们知青不去吊丧也不太好,于是在协商过后大家决定每个人掏点,凑上五块钱的挽金,交由郝红军和江栗充当代表送到高家去随礼。
江栗这才终于找到见何嫂子的机会。
只不过,才两天没见,再见到何嫂子时,江栗却是吓了一大跳。
这嫂子脸色煞白,唇色泛紫,眼眶里熬满了红血丝,面容一夜间憔悴了十岁不止,带着小泥鳅跪在灵堂中央,身形单薄摇摇欲坠像是一副随时就要倒下的模样,看得江栗心酸又担忧。
负责写挽金的,是大队的记分员,也是高家同族的,至于跟高季东这边是什么关系,江栗就不清楚了,实在是这下河湾高姓太多,每家的关系七拐八绕错综复杂,一般外人没看过高家族谱是很难捋得清楚的。
这年月谁家都不容易,所以村里面的红白事人情往来并不重,村里面其他姓的社员们意见比较统一,给的都是两毛的挽金,所以这么一看,知青院这边大家伙儿凑的五块钱就不算少了,所以郝红军和江栗把钱拿出来的时候,写挽金的记分员还颇有些意外,抬起头来看了郝红军和江栗好几眼。
不过,在写挽金的时候,江栗注意到那张白纸的最前端还写着几个名字,分别是高伟军,高伟民,高秀香,但这三个名字底下却是空着的。
江栗之前已经听高铁柱八卦过高家的事儿,所以她一看着这几个人的名字就知道是谁了。
这应该就是高季东母亲改嫁之后生的几个孩子,高季东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
可这都是丧葬的第三天了,这三个人的名字底下还是一片空白,说明人根本就没来过,挽金也没给,这就稀奇了。
江栗正纳闷着呢,那边有个来吊唁的村民正好走了进来,一看到那上面空着的一排,忍不住就“啧”了一声。
“这高老六家也太不像话了,季东就算不是他亲儿子,好歹人家娘还给他生了俩儿子一闺女呢,现在季东人都没了,他自己不出面来处理孩子的后事就算了,连高伟军高伟民他们都不来,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就是,都是同一个妈肚子里生出来的,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更何况季东在世的时候对那兄妹仨可不差,如今人走了,他们不出钱也不出力,连面都不露一下,也真是做得出来!”
“嗨,别提了,四叔公七叔公他们又不是没去劝,可那高老六油盐不进,根本就不接这一茬,那就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也拿他没辙!”
记分员也十分气不过,立马就跟那个社员一块儿讨伐起那个不着调的高老六一家子。
正骂得起劲儿呢,忽然外面响起一阵嘈杂喧哗声,江栗和郝红军对视一眼,赶紧走了出去,还没穿过厢房呢,那边灵堂里就传来了一个尖锐刺耳的女声:
“姓何的,你少在这儿假惺惺装模作样,我大哥怎么死的?分明就是被你克死的!”
“谁不知道你嫁进高家就是冲着我大哥的津贴来的,结果你嫁进来没多久我妈就一病不起,好好的一个人,没两年就走了,克死我妈还不够,现在连大哥都被你给害死了,你可满意了?”
“我哥常年不在家,你嫁给我哥后那么多年没生孩子,这小崽子也不知道是你跟哪个姘头生出来的野种!你现在跪在这儿装什么装,赶紧带着这个野种滚出高家,我们下河湾不欢迎你!”
江栗疾步赶到了灵堂,就看到一个女人正歇斯底里地指着何嫂子的鼻子骂,一边骂一边在灵堂里摔摔打打,在这个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两个面色不善一看就不怀好意的女人,应该是一块儿进来闹事的。
江栗气得脸都红了,见那女人拿着根棍子要冲何嫂子和小泥鳅大打出手,忙冲上去一把挡住。
那女人还想要撒泼,这时外头的大队长和几个高家老辈叔公听到动静后,都急匆匆地赶了过来,看到灵堂里混乱的场面,立马脸就黑了下来。
“秀香丫头,你这是在干什么?今天可是季东下葬的日子,你挑这个日子带着你两个嫂子来闹事,你是不是疯了?”
大队长气急败坏,瞪着闹事的这几个女人,眼神相当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