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重生

祸国·归程 十四阙 7787 字 4个月前

罗紫把颐非拖到之前喂鱼的小桥上,再示意白衣婢女将银门弟子关押。如此一来,待得众人走后,小桥上也只剩下颐非和罗紫二人。

罗紫打量着颐非,见他面无血色,失魂落魄,不禁咯咯一笑:“你怕什么?夫人跟颐殊已经闹翻了,今后必会重用你。你当程王,指日可待。”

颐非紧抿嘴唇并不搭话。

罗紫转了转眼珠,悠悠道:“我知道了,你怕七主死?玉倌说了,她没得救了。这对我来说是个挺好的消息,虽说如意夫人都是从姬家挑选的,但据我所知,姬婴生前可没少折腾他的族人们,如今,姬氏全都窝在他们的封地里,年轻一代中十岁以下的女童一个都没有。所以,在下一个女童诞生之前,我会是如意门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颐非终于睨了她一眼:“你就这么甘心做蚂蚁?”

“做蚂蚁有什么不好的?总比那位一心想当自由的鹰的强。”

颐非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颐非环视着前方的小楼,缓缓道:“六百年紫檀木雕成的庆寿纹宝座,九龙西番莲纹四件柜,长达两丈的紫檀照壁,光几上那个鱼龙海兽笔筒,就价值千金……你若是蚂蚁,也是最贵最会享受的一只蚂蚁。”

罗紫嫣然道:“三皇子果真识货的很啊……”

“然而这座小楼加楼前的竹林,从东走到西,最多三百步;从南走到北,最多五百步。三百步加五百步,已经困了你整整一年。你甘心一辈子,都困在此地么?”

罗紫的笑容消失了。

“如意夫人残暴不仁,对红玉和朱小招都说翻脸就翻脸,你能确保自己安然无恙?”

“所以三皇子现在是在挑拨离间?”

“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红玉和朱小招,入门时年纪太小,泯灭了本性情有可原。而你进如意门时应该已经大了,为何还会对如意夫人保持着忠心?在目睹了他们那么惨的结局后都仍痴心不改?”

罗紫微微一笑:“原因你不是知道么?”

“哦?”

罗紫指着眼前的小楼道:“六百年紫檀木雕成的庆寿纹宝座,九龙西番莲纹四件柜,两丈长的紫檀照壁,还有鱼龙海兽笔筒,还有这楼内的一切……”

颐非的眼眸由浅转深。

“我从小家境贫寒,七个妹妹一个弟弟,等到娘终于生出弟弟时,家里也已穷得揭不开锅了。于是他们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把我卖了。”

颐非皱了皱眉:“于是你就被卖到江家了?”

罗紫嘲讽一笑:“贩子觉得我漂亮,想卖个高价,虽然每夜都会猥亵我,但始终没做最后一步。可我当时八岁,已经懂得一些事了,每当他的手朝我伸过来时,就恶心得想吐。有一次我真的吐了出来,他便拿冷水泼我,外面在下雪,我躺在地上,浑身哆嗦……虽然很冷很痛,但身上没留伤痕……”

颐非顿时不说话了。

“然后我就病了,病得很重,眼看就要咽气的那种。贩子没办法,不甘心赔本,便把我拉去找大夫……那一天,外面全是大雪,但是阳光特别亮,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平板车上,听见一人问:‘她怎么了?’”罗紫脸上起了很温柔的变化,“贩子回答说我病了,那人说我可以看看吗?贩子怀疑地说你?那人说嗯,我。然后一只暖呼呼的小手,搭在了我的额头。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还小的男童,也就七岁,一脸认真,踮着脚趴在车旁看我。”

颐非猜到了那个人是谁。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江太医的独子,小名玉倌。他跟贩子说我能治好,但要花很长的时间,很多药材。贩子一听要花那么多钱,就不打算治了。于是最后,玉倌用十斗米买了我,把我带回了江家。”

颐非终于再次开口道:“你运气不错。”

“是啊,我的运气,真的很不错……”因为说到了开心的事,罗紫的神态更加温柔了,“我在江家做了玉倌的小婢女,病慢慢地好了,跟着玉倌学到了很多很多。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想,如果有一天,他需要的话,我愿意为他去死。”

“可你没有为他去死。相反的,去年他作为璧国使臣来程,你跟他再遇后,毫不留情地配合颐殊栽赃陷害他。”

罗紫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温柔之色尽褪,像融化后的雪地,无暇白色变成了污水横流:“因为他是个蠢货!放着太医院提点家的公子不当,非要去体验什么百姓疾苦!”

颐非心中暗叹了口气。

“他那样锦衣玉食养大的人,没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洗过衣服,没在三伏天干过农活,从没为明天无钱买米发过愁,从不知一件丝绸衣服有多贵……而我是知道的,正因为我知道,我发誓再也不想过那样的苦日子!我更不能原谅那些天生幸运的一出生就拥有这一切的人,如此轻易就舍弃了这样的好日子!”

“他救了你。”

“他谁都救!”

颐非一愣,继而明白了:恐怕这才是罗紫的心结所在。她本以为自己是特别的那个人,是遇到江晚衣后改变了人生的人。但后来却发现,自己毫不特殊,在她视如天神般的公子的心中,世上只分两种人:病人,和没病的人。所以因爱生恨?

“我苦苦哀求他不要走,甚至到最后,我请他带着我,如果他坚持要去吃苦,那么,我愿意陪他一起吃苦……可是他没有。他抛弃了我!我再也不是江家公子的贴身婢女,我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婢女,再然后,夫人想把我许配给马夫……”罗紫看向桥下的池塘,池水倒映出她的影子,她仿佛天生就该穿这么华丽的衣服,也唯有这样的衣服才配得上她艳丽妩媚到了极致的容颜,“一个半年都不洗一次澡身上带着汗臭和马粪味的男人,也配娶我么?”

颐非眸底似有叹息,却不知是叹的江晚衣,还是罗紫。

“所以我不甘心,但我没办法。就在那时,我出门买东西时看见了那个贩子。他还记得我,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从前只是自己一个人,现在却有了好几个跟班,穿上了丝绸衣服,看起来有了一些地位。我听他的随从们说,要送一拨姑娘去圣境,我问他,圣境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痴迷地看着我的脸,伸手想摸却最终没敢摸,他说——那本是你五年前该去的地方。”罗紫冷冷一笑,“我不想嫁给那个马夫,我不想当贱奴,我想当被人服侍的人。所以,我来了如意门。”

颐非挑眉道:“所以,不是如意门找上你,而是你主动找上了如意门。”

“对!如意门不收十岁以上的弟子,我是唯一一个。”

颐非想了想,道:“你真是个运气不错的人。你落入人贩手中,能够遇见江晚衣。你不想嫁给马夫时,又能遇到人贩。你想要荣华富贵,如意夫人便让你去服侍一国之主。你成为贵妃后不想再伺候那个暴君了,那暴君就完蛋了。你想回如意门时,就找到了如意夫人,而她身边的两大臂膀双双折断……你所想的每件事都似乎成了。”

罗紫点头一笑:“所以,挑拨离间无用,我不会背叛夫人的。”

颐非看着她,再次沉默了。

罗紫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有。我想知道,你都那般背叛江晚衣陷害江晚衣了,为什么他还肯替你给如意夫人看病呢?”

罗紫的笑容再次僵住了。

两人彼此面对面凝视着对方。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罗紫唇角的笑容才再次一点点地翘起:“你发现了什么?”

“你笑得太好看。”

“你也算我半个儿子,我对你笑得好看哦不,慈祥些又算得了什么?”

“如意夫人不明白为何同样衰老,品从目能老得那般好看,而她费尽心思却也只是弄出张假脸,美貌依旧荡然无存。”

“为什么?”

“因为——相由心生。”颐非注视着年过三十却依旧带了点少女天真的罗紫,笑了笑,“同样,你笑得那般好看,说明你——心无恶意。”

罗紫似呆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接话。

“江晚衣虽在行医一事上没什么原则,但他不是傻瓜,相反,他极其聪明。不是绝顶的聪明之人,也成为不了神医。他会不计前嫌地帮你,只说明……你值得他帮。”

罗紫的眸光闪了闪,低声道:“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薛相和朱爷先我一步离开芦湾,临行前,他向我保证——”

“放心。如意夫人和秋姜,我都会带回来的。”薛采当时如是道。

颐非想到这里,笑得越发开心了一些:“薛采虽是个小狐狸,但一向说话算话,而且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挺有办法的人。那般有办法的人,比我早出发,却到现在没出现,为什么?”

罗紫歪了歪脑袋:“是啊,为什么呢?”

“当然是因为……还不出来吗?”颐非看向竹林方向,一字一字道。

微风拂过竹林,发出洞箫般的呜呜声。呜呜声中,一少年踩着落叶,缓缓地走了出来。白衣绿竹,衬得他眉目分明。

是个孩子,却又不像孩子。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江晚衣。

罗紫顿时一怔,“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看别的病人去了……么?”

江晚衣没来得及回答,薛采已开口道:“他担心你的手不够快,没能骗过如意夫人,坚持在旁候着,以防万一。”

罗紫脸色大变,她想到了之前跟颐非说的那些话,那些关于她对玉倌的仰慕、怨恨、心结……全都于此刻煞红了她的脸。

江晚衣的脸也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颐非此刻没有心情落井下石,揶揄这两人,他快步上前几步,走到薛采面前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秋姜她……”

薛采默默地点了点头。

颐非的心再次抽痛,回头看向小楼,想着那个人此刻在楼内的遭遇,既担忧,又心疼。

小楼内,如意夫人先是将一条毯子盖在了品从目身上,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从没想过,他这么轻易就会死。”

秋姜在一旁咳嗽,面色灰白,嘴唇干裂,只有一双眼睛还带了些许精神气。

于是如意夫人又看了她一眼,道:“我也从没想过,你会这么轻易就死。”

秋姜咧嘴勉强一笑:“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是啊。虽然我叫如意夫人,但我这一生,可真是没怎么如意过啊……”如意夫人在她身边坐下了。

秋姜将身子往她倒去,如意夫人叹口气,只好搂住她。人的肢体有时候会带有强烈的暗示,好比此刻,当她搂住秋姜时,才深切意识到:她是她的侄女,她的晚辈,她的另一个孩子。

“我九岁时被送进如意门,得知自己的命运时,非常震惊。在那之前,我是姬家三房的嫡女,父母宠爱犹如至宝,我从没想过要成为如此庞大组织的首领,我当时非常喜欢族学的一位先生,想着长大后能嫁他为妻,为他生一堆可爱的孩子……”

然后,命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打击,告诉她,你的人生不是那样的。

“我哭过,闹过,争过,都没有用。十二岁时,当时的如意夫人,我的姑姑,送给我一份生日礼物,我打开盒子,看见了先生的头颅。她杀了他,想要断绝我的念头。”如意夫人靠着墙,搂着冰凉的秋姜,目光投递到很远的地方,那是她的人生,她最不堪的过往。“我没有屈服,我痛不欲生,自暴自弃。于是不久后,又收到了一个盒子,里面,是我娘的头颅。姑姑问我,还想要下一个盒子吗?”

如意夫人看向怀中的秋姜:“从目说我对你严苛,可我没有这样对过你。”

秋姜的眼中升起了一抹泪光。

“我在十二岁时学会低头认命。当我十八岁成年,继承如意门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姑姑,把她的尸体送回姬家。我……恨姬家。”

秋姜怔了一下,注视着眼前这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忽然发现,她从第一天见如意夫人时,看见的就是一张假脸,十多年了,竟是不知道她原来的模样。就像她不知道姑姑身上,竟也发生过那么悲惨的往事。

“我恨姬家,但又没办法摆脱它。尤其是你娘嫁给族长后,族长也就是我堂哥对她言听计从,她以女主人的身份不停地命令我,指挥我,我忍不住想——凭什么?”

秋姜的睫毛颤了颤,一直以来她都不明白,为何如意夫人始终不肯完全信任她,不肯传位给她。品从目说那是因为如意夫人舍不得放权,现在看来,分明是跟她娘有关。

“我的身份无法曝光,我的父亲还牢牢掌握在你娘手里,我只能听命。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啊熬,熬到琅琊跟我说,是时候可以开始栽培你了。”

秋姜胸中一闷喉咙一甜,又咳出了大团淤血,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吐出来的那口血,就像看着深埋心底又被重新挖出来曝晒的伤口。

琅琊……

那是一个非常熟悉,却又已经很遥远了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