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的确想回长安了,毕竟袁瑛还在长安帮他看着玄都观建造,对方又缺少经验,总不能将他一个人落在那里太久。
一旦玄都观建好,隋朝就会有敕令下来,说不得皇帝也会亲自召见,届时他这个掌教也得出面才行,若是让口舌笨拙的袁瑛去御前应对,沈峤无须想象,也知道那是很不妥当的。
沈峤思量妥当,便去找了玉生烟,准备与他辞行,谁知一连两日,玉生烟不是早出就是晚归,根本没能碰上面,直到第三天,沈峤才在门口将人堵住。
玉生烟笑道:“如今家师卧病在床,有事弟子服其劳,我得四处跑腿,您瞧”
他扬了扬自己手上的信,“我还得帮师尊去给易观主送信呢,沈道长您若有事,不如直接去与师尊说,想来师尊定然无不应允的!”
沈峤拦住他,轻咳一声:“其实也无须找他,我只是想辞行而已,与你说是一样的。”
玉生烟认真道:“沈道长,您与我师尊交情匪浅,师尊若是知道您私下告别,恐怕会迁怒于我,您若要走,不如亲与师尊说一声,也免得让我从中为难啊!”
沈峤就是不想去找晏无师,才会来找玉生烟的。
其实他内心深处,实在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晏无师,所以只能选择了这种逃避的法子。
玉生烟正要说话,里头匆匆有人出来,对着他附耳说了几句,玉生烟脸色陡变,失声道:“怎会如此,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沈峤听得分明,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怎么了?”
玉生烟勉强镇定下来,一反刚刚挽留的架势:“没什么,在下还有些事要办,请恕先失陪一阵!”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与来人匆匆走了,浑然不给沈峤任何反应的机会。
沈峤站在原地,越想越觉得方才的话应该与晏无师有关,越想越是提心吊胆,于是回转脚步,改朝晏无师的屋子走去。
还没靠近屋子,就已经瞧见里面有人进进出出,有些捧着热水进去,有些捧着换洗的旧衣裳,沈峤眼尖,一眼就看见衣裳上还有斑斑血迹。
他心跳漏了一拍,再顾不上其它,直接闯入屋里。
绕过屏风,就是寝室。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毫无疑问是晏无师。
对方双目紧闭,面色冷白,乍看竟与当日从半步峰上下来别无二样。
那一瞬间,沈峤心跳几乎停止,他快步上前,就要捏住对方的手腕细细诊脉。
晏无师却在此时缓缓睁开眼。
“你不是要走了么,怎么还在?”
语调冷淡,没有半点先前的笑意,就连看向沈峤的眼神,也是如同一潭冷泉,深不见底。
沈峤一怔。
辞别的话到了喉咙,却半句也吐不出来。
晏无师复又合上眼,淡淡道:“我没事,你要走便走罢。”
他从前想要做什么事,达到什么目的,那真可谓是不择手段,沈峤与他相交至今,也算对此人了解甚深,此时见他竟一反那日言笑晏晏的态度,变得异常冷淡,心头没有半分解脱欢喜,却反是说不出的别扭。
沈峤定了定神:“救人救到底,我既然将你从半步峰上背下来,总要等你完全康复了才走。”
原本以为他已经没什么大碍,谁知道方才这一出,又将沈峤的心提了起来。
但晏无师却不肯让他把脉了:“多谢沈掌教,你几番不遗余力救本座,本座铭记于心,不过浣月宗自有良医,不敢再劳烦沈掌教出手。”
他将手缩入被中,直接闭上眼,作假寐状。
玉生烟站在旁边,兴许是不忍心沈峤呆怔模样,出声道:“沈道长……”
沈峤回过神,问他:“方才我看见衣裳上有血,这又是怎么回事?”
玉生烟尴尬道:“是我削果子,不小心削到手了。”
他举起自己的手示意,手掌处果然裂开一个口子,血已经止住了,上面还洒了药粉,血痂跟白色药粉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狰狞。
不过再狰狞的伤口沈峤也见过,这简直不足为道。
玉生烟天资聪颖,在武道上颇有其师之风,所欠缺的仅仅是经验和阅历,但像削果子划到手这种低级错误,别说玉生烟,哪怕稍有武功的人都不会犯,但沈峤此时有些心乱,竟也没有察觉这种浅显荒谬的问题。
他回头看了晏无师一眼,后者仍旧闭着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以沈峤的为人,肯定做不出上前把人摇醒这种事,他心地忽然生出一股委屈:明明是你来招惹我的,怎么事到临头,反倒翻脸不认了?
自然沈峤不会想的这般直白,但约莫也就是这么个意思。
玉生烟横在两人中间,越高感觉到那股诡谲的气氛,为免自己继续尴尬下去,他忙开口打破僵局:“沈道长,正好我也想回长安见师兄,不如我们一道回去?”
沈峤却摇摇头:“你好生照料你师尊罢,我先行一步。”
他没有再看晏无师,但语调也很轻,显然是照顾到病人在休息的缘故。
看着沈峤离去的背影,玉生烟摸摸鼻子:“师尊,会不会过火了?沈道长好像生气了。”
晏无师睁开眼,懒洋洋道:“不下猛药,安得良效?”
他又看了玉生烟一眼:“我这样冷待他,自然有我的用意,你对他不能有丝毫不敬。”
玉生烟忙道:“弟子不敢!”
他哪里敢啊,不说沈峤与自家师父关系匪浅,单说沈峤的武功名列天下十大,又是一派掌门,无论哪一点,都是玉生烟需要仰望的存在。
“那沈道长若是真的走了……?”您别是玩过头了,沈峤外软内硬,外柔内刚,一旦真把人气跑了,说不定就哄不回来了。
晏无师微微一笑:“其实他心地早有此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却不过自己的道心罢了。”
玉生烟心道是吗,我怎么一点都没看出来?
晏无师仿佛察知他在想什么:“你看人的眼光,还要跟边沿梅多学几年。”
被一眼看破心思,玉生烟暗暗吐舌,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
沈峤果然说走就走,次日一大早,玉生烟还没来得及送别,就已经收到下人来报,说沈道长离开了。
不过沈峤临走之前,还不忘留下几份药方和丹药,用来给晏无师调养身体。
他生性仁厚,但仁厚并不等于傻,晏无师忽然装病,沈峤就算把不到脉,回去之后也猜了个七七八八,心中不免有气,于是原本打算过两天再走的想法,直接变为隔日一大早就走。
一开始,沈峤的确是往长安的方向去的,不过行至奉州的时候,他居然遇见了前来找他的袁瑛。
沈峤重新执掌玄都山之后,就派了两名长老前去协助袁瑛,袁瑛虽然不擅工事,但每日也战战兢兢,前去现场察看,直到顾横波也去了长安找沈峤,袁瑛发现顾横波在督造工事上,远比自己能耐细致,正好晏无师与狐鹿估一战的消息传遍天下,袁瑛担心狐鹿估赢,更担心狐鹿估赢了之后找沈峤麻烦,便将玄都观一事托付给顾横波,他自己则离开长安,前来找沈峤。
祁凤阁这五个弟子之中,除了袁瑛不通庶务,一心一意练功看书,从前半步不离玄都山之外,其他四人其实都各有长处,哪怕是谭元春和郁蔼,在沈峤当初刚刚从祁凤阁手中接过掌教时,他们也是在左右帮了不少忙的,谭元春擅长调、教弟子,郁蔼则长于琐碎的日常公务,而顾横波虽是女子,沈峤却没有歧视之嫌,教导她与教导袁瑛一视同仁,顾横波的性子虽冷一些,做事却雷厉风行,章法明快利落,有她帮忙督造玄都观,安排京城事宜,沈峤自然比对袁瑛还要放心。
师兄弟二人相遇之后,袁瑛知道沈峤没事,也就放下心,沈峤知道有顾横波在长安帮忙,也不急着前往了,他让袁瑛先回去,自己则改道沅州,打算去陈朝看一看。
对于陈朝,沈峤只来过一次,当时宇文庆作为周朝使者南下,晏无师受周主宇文邕之托同行,沈峤也在其列,但那时候他武功还未恢复,甚至连眼睛都没好,为了不麻烦别人,他连驿馆都只出过一次,陈朝偌大疆土,他却只了解到只鳞片爪,心中甚是遗憾,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