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只知郡王妃去世得早,至于如何去世,她并不知晓。
这种涉及别人家事的,她也无意探听。但不待她应,他已是切齿道:“就是那一年,我的父王去迎奉那个西逃……”他一顿,“应当说是西幸!”
他用充满了轻蔑的语气说出这二字。
“他去迎奉老皇帝,把人马都带走,他仇家勾结西蕃人打了过来。原本我母亲也会无事,有我母家家将死守关隘,城池一时也是破不掉的。是城外那些猪狗不如的贱民,他们为了保自己的命,领着我宇文家的仇人从小路翻山到来,杀进了城!”
大约是酒意上来了,絮雨看到他的双眼发红,在火杖光的映照下,烁动着怨恨的光。
“她生平不曾害过一个人!连一只飞蛾都不曾烧杀过!”
“就那样没了。我的母亲就那样没了。”
最后他用冰寒的语气说出这一句话,表情却似在笑。
“所以在你眼里,人命轻贱如若蝼蚁?”絮雨轻问。
宇文峙再次哼了声,走去,将手中的火杖插回到架上。
“杀几人又如何?”
他反问一句,再次望着洞壁上的画。
“什么行善积德,六道轮回!全是哄愚昧人的鬼话!你瞧这世上,哪个人曾因行善而得善终?又哪个人因积德而立下功业?我所见的,不过是一群围着肉骨争抢的狗彘罢了!只不过,贱民们争的是如何饱得口腹——”
他狠狠一脚将掉地上的饼踢开,饼屑飞溅。
“上位之人,抢的是生杀予夺,唯我独尊!”
他说完半晌,却不闻絮雨应答,扭头瞥她:“你怎不说话?”
“日光下方便是暗影。世上有坏人,也有好人。但比起来,还是好人多些。”絮雨道。
“我对令堂遭遇很是同情,但这不能成你愤世恨人的借口。”
宇文峙再次冷笑不语。
“宇文世子,当日若不是有好人心知恩图报向我报讯,我大约也是活不到今日这一刻的。你说是不是?”
宇文峙一顿,看她一眼,面露微微尬色。
絮雨不再说话,转身整理工案。
他看着她背影。
絮雨理完,转回来。
“世子,不早了,我也乏了,明日还要作画,我去歇了,世子请自便。”
她行了一礼,待要离去,忽然听他在后说道:“你和那姓裴的是何关系?”
絮雨脚步倏然停顿,回过头,见他表情不复片刻前那般愤懑,转成一副高深模样,双目紧紧盯着她。
“你何意?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絮雨深心里立刻竖起戒备,面上若无其事地应。
宇文峙走向她。
“是吗?难道你们不曾有过婚约,关系匪浅?”
他停在她的面前,玩味般慢慢地道。
……
一个白天,承平都在左卫将府值事,傍晚才返进奏院。他下了马,将缰绳丢给随行,心事重重向里走去。
婢女们守他许久,无不笑脸来迎。
将府供应的餐饭他是吃不惯的,此刻必定早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她们早命庖妇备了一头他喜食的乳羔,此时正架在炭火上细细地烤炙着,皮脆里嫩,金黄色的羊油滋滋往外冒,肉上插着一柄小银刀。
平常这个时刻,他更衣后,坐在食案之前,用刀割下肉条,往一只鎏金八瓣莲纹碟里蘸。那碟中盛着混合的豆豉、椒盐、葱白和酱芥,香气扑鼻,肉裹沾满汁料,连同一块刚出炉的饱浸了羊油的热软饼,叫人不禁食指大动。在他饱啖美味的羊肉卷饼之后,也会有人捧出一盘昨夜起便盛在冰鉴里的晶莹樱桃,让他能用这清凉而甜软的果子清口。吃饱之后,天也黑了,他将枕在一名最受他宠的面目姣好的婢女的大腿股上,在她手中那熏满沉香的罗扇摇出的阵阵香风中入眠,渡过一个逍遥的酣梦长夜。
但是此刻却和往常不同。他赶走所有婢女,并不许来扰。躁郁地扯下他其实从未戴习惯的圣朝男子的幞头,解了腰带,在她们不安的注目中径直回往寝堂,躺了下去。在闭目片刻之后,他又睁眼,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
他大步走了出来,正要呼人为他更衣备马,他要再次外出,顿住。
裴萧元立在堂中,正与婢女们轻声说着话,忽然看到他现身,望了过来,含笑点头。
“阿狻儿,我想着你到底能生我几日的气。这回竟超过三天了。你既不来我那里,那便我来找你。”他笑着说道,指了指带来的两瓮酒。
“此为桂花醑,是你最喜的长安酒。正好方才她们说有烤乳羊,何不就酒,请我也饱餐一顿?”
承平愣怔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大步上前,咚的一声,又一拳重重击在裴萧元的胸前。
“谁说我生气!方才正想去你那里!”他亲手抱起酒,扭头呼喝下人备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