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中芳猛地睁开眼目,艰难地膝行追了她几步,极力叩头:“公主!求公主不要怨恨陛下!他是有苦衷的!求公主回罢!陛下如今只剩下你一人了!”
絮雨停步转头,对上老宦官那双充满了恳求的眼。
“阿耶有他天下,阿娘和我算什么。”
她轻声地道,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老宦官那声声的哀求和庄严肃穆的神道皆被留在她的身后,距她越来越远。她走在下山的道上,想着梦中的勿归的叮咛,想着昨夜一幕一幕,那位圣人,他伸出去却未触及阿娘裙裾便缓缓放落的手,他那布满病痛与折磨的苍老的面颜……
忽然她看到裴萧元如一只敏捷的豹,身影无声无息地自道旁的一簇浓枝后闪现而出,素来清朗不见多少表情的一张面上此刻透着几分担忧之色,明澈的两道目光望向她,和她四目相交。
她停了脚步,看着他继续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她极力地忍着此刻正在她胸间门翻滚煎熬的极大的情感,怕他开口问话,抢着朝他先点了点头,截道:“我无事。”
裴萧元一顿,再瞧她一眼,便也没说话了,也点了点头,随即,他转过身,自己先朝前而去,引她下山。
絮雨望着他丢下自己走了的背影,方才忍着的那两汪泪,再也忍不住,自眼眶中滚落。
裴萧元走出去几步,未觉身后她跟随而上,转面又瞧一眼,见她怔怔望着他在掉泪,一怔,立刻返回,轻问:“怎又在哭?”
他这一句问,登时勾出絮雨无限的伤心。
自她恢复记忆回想起往事的第一刻起,她深心里最为害怕,最不愿意见到的一件事,终于还是得到了确证。
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她的阿耶,早就已经知悉一切,然而,他什么都没做,除给阿娘修出了如此一个什么用处也无的大陵墓。
如果这便是君王的爱,那么获得了这爱的阿娘,未免过于卑微和可怜。
眼泪如串珠不绝而下。
在这个做过她未婚夫、义兄,如今又是她最为信任、没有任何秘密的年轻男子的面前,她再也压制不住满心的悲伤与失望,扑上去,捉住他的衣袖,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哭得不能自已。
“阿耶,阿耶,我阿耶……他什么都知道……”她一边流泪,一边呜咽,终于,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裴萧元凝视着她泪水涟涟哭得撞气的一张面,慢慢地,抬臂,用他的一只掌心环兜住她的后脑勺,令她的额轻轻靠到他的肩胸之上,片刻后,半拖半抱,将她带到了他方才出来的那一丛密树之后。
光线一下变得昏暗。潮湿的树叶纷披而下,滴着昨夜凝结的露水。小虫睡饱,在二人头顶树枝的杈丫间门忙忙碌碌吐丝织网。脚下长得没过足胫的草叶,将他和她静静垂落的衣摆慢慢濡湿。神道的方向,穿林过树,飘来一阵隐隐的早间门钟鸣之声。
他就这样将她轻轻拥在怀中,带着她立于树丛后的隐秘幽暗里,为她造出一方可以任她尽情哭泣流泪的芥子世界。
不知过去多久,一片初升的朝阳照到了树顶,透过枝叶的缝隙,或疏或密,道道金色的阳光射落,照在她仍埋他胸膛里的一片头顶发丝之上。
“今日我不想回那个地方了。”
她闭目,额面依旧贴靠着他,用带了浓重鼻音的嗓,闷闷地说道。
“好。我带你散心去。你想怎样都行。”
裴萧元低头,眼落在久久埋他胸膛里的这颗脑袋顶上,觉被她靠压住的胸腔之内,仿佛生出了一阵微微战栗般的心悸,然,发出的声音却依旧是不疾不徐,平稳如常。
天明时分,皇帝从昨夜的痛厥中醒来,虽面色泛着灰白,但精神看去已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太医署的医官们数月未能受召,知是皇帝不满汤药之效,早就惶恐不已,不期昨夜意外再次能够为皇帝诊疾,使出浑身解数,一夜未眠,此刻仍聚在一起讨论新方。
杨在恩将医官们的意思转呈到皇帝的面前,发现皇帝竟没有拒绝,不禁喜形于色。见皇帝卧在枕上,再次闭目,似在思量何事,不敢贸然打扰,只转头,示意宫监将皇帝早膳取来。
这时,皇帝睁眼,命他将昨夜那画师召来。
杨在恩道:“今早奴婢想起来,也去瞧过人了,说是已经出宫,昨夜四更时分,被宿卫宫中的裴二郎君接走,二人一道出的宫。”禀完,他望见皇帝的两道目光投来,立刻会意:“请陛下稍候,容奴婢去传。”
他匆匆出去,然而,等转回来,送到皇帝面前的消息,却是那名叫做叶絮雨的画师不见了人。集贤殿没有,永宁坊的裴家宅邸里也是无人。
皇帝面色微微发冷,目含愠色,问裴二下落。
“至于裴司丞,奴婢也派人去寻过,衙署、金吾卫两处也各不见人,韩大将军也说不知。”
皇帝凝神片刻,再次闭目,状若睡去。
杨在恩不敢出声,屏息在旁等待。片刻后,听到皇帝再次开口,命将袁值唤入,忙应声退下。
午后,袁值入宫回报了他亲自盘问过来的关于西平王府世子宇文峙、阿史那承平二人与那画师的关系。
“……世子称数年前因请那师徒二人为其亡母修绘佛塔而认得面,此外无过多交往,所知不多。”
“王子那里,称是此前路过甘凉,恰师徒在裴冀那里做事,因而认识了人。与世子一样,亦声称交往不多,所知有限。”
皇帝卧于床榻,闭着眼眸,半晌不出声,忽然开口:“把卫茵娘带去你那里,勿教人入眼,朕要亲自审问。”
袁值一顿,飞快看一眼皇帝,口中应是,行礼后,恭敬地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