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中芳暂压下满腹的心事,忙开门而出,却见絮雨立在门外,也不知她是何时跟着入了宫的,只见她看了过来,轻声地道:“赵伴当,都是我阿耶,是不是?是阿耶不许裴郎君回家的?”
赵中芳吃了一惊,看一眼左右,只几个小宫监垂手站在附近,忙命看好门,自己将絮雨拉了进来,闭合阁门,低声哄道:“哪里有这种事?小公主你听谁说的?”他转成一张狠脸,“是杨在恩吗?这畜生活腻了不成,敢空口白话挑拨小公主和圣人的关系,这是死罪,看我不叫人鞭烂了他!”
老宫监第一个就将裴家儿排除在外。虽然他刚回宫,接触不多,但大半生的阅历叫他直觉认定,此子绝非如此孟浪无知之辈。
絮雨一时想哭又想笑,摇头:“赵伴当,我早就不小了。不是什么小公主,别这么叫我。”
赵中芳唉唉了两声:“在老奴这里,小公主永远都是小公主。”
“此事也不用谁和我说,我自己有眼能看的。阿耶派来那么多人来裴宅后,他就一步也没回来过了。本来我也没往这上头想,以为他真的那么忙。但是今晚我再想,怎么可能呢,这么巧,杨在恩他们一来,他立刻就忙得连家都不能回了,若不是我去找他,我看他也绝不会再与我见面了。明明之前……”
面对着这个在她小时终日伴随她的老宫监,无限的委屈和不满,在这一刻,深深地涌上了心头。
絮雨强抑下去,不叫自己的眼角显得过红。
“我是没关系的。但那本是他裴家的宅子,起初他也只是出于好意,为保护我的缘故,才邀我住了过去。如今却叫我鸠占鹊巢,将原本的主人赶走了!裴郎君会怎么想我?阿耶这做得是什么事?他是嫌我丢脸丢得不够吗?”
老宫监为皇帝辩解:“小公主你真的误会圣人了!他怎会做对你不好的事?陛下有他的顾虑,真的是为你好。他怕这样下去,裴家郎君将来万一让公主伤心,那才叫真正的伤心——”
絮雨此刻如何听得进老伴当的这种话,转身朝外走去:“阿耶睡了吗?我自己问他去!”慌得老宫监从后将她一把拽住,拖着一条残腿,顺势跪了下去:“公主!听老奴一句,忍一忍。公主若这样寻去说话,陛下龙体万一气坏!”
“我和他好好说。什么事都有道理的。他不能以为别人叫他圣人,就真的以为他是圣人了。”
“陛下拿你没办法,但过后,定会拿裴家郎君撒气的。到时候,只怕小儿郎会更难做……”
絮雨的脚步被赵中芳的话给牢牢地钉在地上,怔立片刻,回头:“赵伴当,那你告诉我,阿耶到底为何怕裴家儿子将来不好,要伤我的心?”
赵中芳一怔,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随即浮出懊悔的神色,抬手开始打自己:“老奴一时口误,叫公主多心了!没有那样的事,老奴只是想劝公主消气,勿再胡思乱想……”
絮雨怎忍心看他打自己,暂拢纷乱的心情,上去阻拦,要将老伴当从地上扶起,这时,只见阁门开了,一道声音传来:“赵中芳这话说得没错!何来口误!”
絮雨转头,看见她的皇帝阿耶出现在了眼前,他的眉头微皱,两道目光带着不悦,落在她的脸上。
赵中芳惊惶,不住叩首。
“出去。”皇帝说道。
老宫监迟疑着,终于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走了出去。
皇帝入内,来到坐榻前,坐下后,神情慢慢转为温和,道:“嫮儿你也来,坐阿耶边上。”
絮雨没动。
皇帝面露一缕无奈之色,顿了一顿。
“阿耶本就想让你从裴宅搬出来的,只是先前看你不愿意,说不想折腾,也就随你了。但你是阿耶的公主,他裴萧元怎能再和你同居一屋?叫他出来,理所当然,你何至于如此生气?”
絮雨摇头:“阿耶你又撒谎了!赵伴当方才说的话到底何意?你为何要说裴二将来伤我?”
皇帝沉默了一下。
“嫮儿,裴家子心机深沉,阿耶实话和你说,就连阿耶,恐怕也拿捏不住他。他此番入京,包藏祸心。”
“他有何祸心?”
“若是能轻易叫你看见,还叫祸心?他对朕无半点忠心,这一点你知道就行。阿耶也知你们此前有些交情,你对他很是信任。正是因为如此,阿耶才不放心,更不能放任不管。”
“你听阿耶的话,阿耶才是世上最疼你的人,不会去害你。叫他远离你,是为了你好。”
絮雨沉默地和她的皇帝阿耶对望着,忽然又发问:“既然他包藏祸心,对阿耶你也无半点忠心,阿耶为何还要将他调来京城委以重任?就让他在甘凉自生自灭,或者,阿耶实在不放心,随便寻个什么借口,杀了他,岂不是更好?”
小阁内的烛火不似外殿亮堂,皇帝深陷的双目隐在烛影里,微微烁动着光。
“他是一把少见的好刀,所以阿耶还要用他。但对于阿耶来说,如今还是没有寻到匹配的鞘。”
“一把刀,若是没有能够纳其锋芒的鞘,如何能够放心悬于身侧?”
絮雨点了点头:“我懂了。倘若阿耶一直找不到,将来等用完了,为免噬主,便将折断这把刀。”
皇帝凝视着絮雨:“所以你明白阿耶的苦心了吧?你是阿耶的女儿,不站在朕的一边,难道要替一个外臣说话?”
絮雨垂目不言。
皇帝等待片刻,声音放得更加轻缓:“晚上不早了,阿耶叫你赵伴当在这里收拾一间屋出来,你就睡这里。”
絮雨摇头:“我不住这里。”
皇帝立刻改口:“今晚回去也行。那边你若也不想住了,阿耶明天赐你一座新宅,你搬出来,把那破地方还给他,咱们不住了!”
絮雨迈步出了皇宫。
她骑马,一路放缰,往南缓行,忽然停住,回过头,冲着身后远远跟随的几道人影喝道:“滚开!别再跟着我!”话音落下,挥鞭抽了一下身下坐骑,疾驰而去。那几名奉命同行的随从回过神来,再匆匆赶上,却哪里还能看到骑影。急忙赶到裴宅,被告知叶郎君并未归来。几人急忙分头到附近寻找,也不见人,一时慌了起来。
深夜,裴萧元刚回到住的地方,才躺下,就听门被人砰砰捶动,迅速穿衣出来开门,见是宫中之人,说皇帝陛下紧急召见。
裴萧元心里猜疑着何事,皇帝又这般深夜召他,脚下不敢停顿,急急入了紫云宫,刚走进那座殿室,还没站稳,就见皇帝冲着自己厉声怒斥:“你把朕的女儿藏哪里去了?”接着,皇帝抓起案头又一只滚烫的香炉,朝他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有了上回前车之鉴,裴萧元这次闪身避了。香炉子从他身畔飞过,砰地落地,香灰和火星子四下飞散,落满一地。
他的心也随着皇帝的叱骂声猛地悬了起来,站定后,略一迟疑,行礼问道:“陛下此言何意?”
跟了进来的赵中芳将事和他讲了,说公主今夜出宫后,斥退随行,却没回永宁宅,独自一人不知去了哪里,遍寻不见。皇帝已命韩克让去找了。方才又想到他,将他也召来了。
皇帝此时或因气急,猛地咳嗽起来,弯腰下去,面露痛苦之色。
赵中芳慌忙上去扶住,低声劝解,被皇帝一把推开,强忍住咳,自己慢慢站直了,双目复盯着裴萧元,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脸色铁青地道:
“朕是不许你招惹她,命你离她远些,却没叫你做得如此过分!议婚数家?还见什么王家女娘?你害她伤心至此地步,万一要是出了什么事,少一根头发,朕告诉你,袁值那一口甗鼎,也许久没开火了!你们一个一个,自己全都给我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