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幸福而平淡的冬天里,秦州的消息,也如她期待的那样,终于传送而至了。
就在不久之前,卫茵娘和袁值正式结为了夫妇,此时距她随他去到秦州,恰好过去了半年的时间。因双方都无亲长在世,她不喜张扬,加上从到达秦州的第一日起,府邸内外之人便都以为她就是随夫赴任的娘子,因而婚礼很是特殊。两人来到当地一座据说专赐姻缘的花神庙,在花神的面前,下拜祝祷,以此代礼。
婚礼虽然简单,然而,卫茵娘的幸福却是加倍。当夜,红烛明妆,她和袁值饮交杯酒,正式结作夫妻。
她十几岁入教坊,后又转到青楼,除那两个身份高贵的男子,二十年里,先后另也别有新郎。床帷之事,于她本已毫无波澜,不过就是奉接,用美丽的胴体和纯熟的手段叫男人满意而已。于她自己而言,根本无从谈什么巫山云雨相会的神秘或是快乐了。是夜,当她压下心中忐忑,习惯地待为眼前之人解衣,欲行侍奉之事时,是他叫她知,无须奉承而受男子爱怜的滋味,到底是为如何。袁值待她如珠如玉,极尽温柔之能。也是这一夜过后,她方明白,为何袁值直到此刻,才终于和她行礼。
此事说起来,又另是一段曲折的心事了。茵娘见惯男子,到了她的面前,无不如饿狼见肉,哪有不立刻拆吞入腹的。当日她既已登上来接的车,便是表明愿意委身,纵然心中还是充满陌生和惶恐之感,也早做好准备。她甚至想过,当夜便将给他。不料,他始终以礼相待,路上不曾犯她秋毫,后来到了秦州,入府后,为免她叫人猜疑轻视,二人以夫妇示人,然而夜间共处一室,他也依旧和她分床而眠。
茵娘起初松了口气。然而数月过去,她渐渐熟悉周围,和袁值也熟了,戒备尽去,他却始终未碰自己。
他若是真的阉人,她也无妨。如此作伴渡过余生,她也心满意足了。但知他并非阉人,她难免便起疑虑,想东想西,甚至疑心他是否后悔了,如今嫌弃她的过去。
事情的转机,是一场宴会。她随他去往当地一名酋官家中赴宴,一个从前曾在长安留过的官员认出了她,不知她如今身份,以为她从良做了谁人姬妾来了这里,不知死活,趁着酒意竟尾随上来将她拦在更衣路上,加以调戏,被跟上的袁值遇到。那人获悉茵娘如今竟是他的娘子,方知惹祸上身,吓得面无人色,当场跪地叩首,苦苦求饶。茵娘自惭身份,劝他息事,不必追究。袁值不愿惊吓到她,顺她心意,放过了人。不久,那人便被查出贪赃害命,被削官上路,才出秦州,遭遇强盗,竟被活活打死在了道上。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茵娘分毫也不知晓。是因出此意外,他安慰茵娘,她方知道,他对她的用心,何等久远。
他告诉茵娘,他初次于长安宴上看到她,从旁人口中知悉她便是卫家女时,她是红极一时的官妓,为博她的一笑,王孙公子,争献缠头,她的身边,围满想做她裙下臣的人。而他那时,还只是司宫台下的一名寻常侍丞。后来,在他终于有能力可以与人争时,她身边的人,又换做了当时的太子。本以为此生应是和她无缘,不想春荣秋落,天地易变,他幸运至极,竟真的得到了她。
求得她同行来此后,他之所以始终未敢她面前提同房二字,并非不想要她,而是敬她爱她。知她从前对他颇多厌恶和恐惧,如今随他来此,他不愿她有半分被迫委身之念。他愿意等待,等她熟悉了他,彻底放下戒备,甘心相许,到了那时,他再真正迎她为妻。
茵娘感动不已。也是那个时候开始,她真正向这男子打开了她的心门。
最后她在信里说,阿妹对她之情,她没齿难忘。她的性命也是靖北侯所救。袁值对她夫妇二人感恩万分,告诉她,他们不会再回长安,秦州便是两人余生的居处,他将恪守本分,尽职效命,以不负主上之恩。秦州和河西毗邻,两地也相距不远,她盼望将来和絮雨能够再次见面,以叙旧情。
她如今的喜悦和幸福,从字里行间流淌而出,絮雨由衷为她感到高兴,备了婚仪贺礼,安排人送去。晚间,又和外出归来的裴萧元分享了这个好消息。
袁值的位置和他将要用余生去效命的职责,无疑都是先帝苦心。他驾崩的那个晚上,袁值等到了他夫妇二人,下跪叩首过后,方出宫而去。此为何意,心照不宣,也无须说出来。
于他夫妇而言,最好的回报方式,便是过好此生,以不负先帝临终前的一番苦心。
对了,还有一个好消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青头的桃花,也终于出现。
他送年礼到阿史那王帐所在的狼山大汗城,或是同病相怜,阿史那待他极好,将他当小兄弟一样,去哪都带着。有天得知他事,哈哈狂笑过后,召来身边之人吩咐了一声,当夜,青头住的大帐里便多了十几个美貌的年轻女子,环肥燕瘦,由他挑选。他是老实孩子,怎比崔舅父处变不惊,当场晕头转向,落荒而逃。出去后,越想越是伤心,住的地方也不敢回,便独自骑马出了城,本想散散心,谁知遭遇风雪,迷失方向,越骑越远,又遇到狼群。十来头饿狼将他包围,坐骑也丢下他跑了,他拔刀杀狼,寡不敌众,腿被咬了一口,鲜血淋漓,正性命攸关之时,一名老猎人路过附近,听到呼救和狼嚎之声,知有人遇险,赶来,用火箭将群狼赶跑。这老猎人知裴萧元之名,获悉青头身份,是大汗的客,忙将他带到家中治伤。老猎人的儿子从前战死在了部落的争斗里,如今身边只剩一个名叫宝月的孙女,祖孙相依为命,日子过得甚是贫苦,帐篷破旧漏风,老猎人怕委屈贵人,将家中唯一一张保暖的毛毡留给他盖身,又叫孙女照顾他,自己连夜去给阿史那送信。
青头看到小牧女的第一眼,便呆住了。小牧女虽然衣着破烂,生得却十分招人喜爱。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
,圆圆的嘴,不但如此,还有圆圆的胳膊、腿,以及……好像比烛儿还要圆的胸脯……
小牧女被他看着自己发呆的模样给逗笑,忍不住捂嘴。青头回过神来,一下变得精神百倍。他会讲一些胡人的话,小牧女十分聪明,为去边境市场用祖父打猎得来的毛皮换物,也学了些汉人简单的话。两人连讲带比划,相互通报名字,年纪又相近,很快便熟了起来。当听到青头说他是裴萧元身边的人,便问他知不知道从前那一场大彻城的战斗,说自己这边很多人都知道,奉裴萧元是英雄。当听到青头说,他当夜就是出城将士里的一员,登时崇拜万分,双目亮晶晶地看着他,口中“青头哥”“青头哥”地叫个不停。
第二天,风雪停止,老猎人引来了人,欲接青头,他却不走了,要留下养伤。众人只好随他,回去报告了阿史那,阿史那赐老猎人一顶新帐,又送来足够过冬的衣被和吃食。青头在那里住了两个月,腿伤早就好了,实在没法再留,又想着自己不能不回甘凉,这才和流着眼泪舍不得他的小牧女告别,急急忙忙去找阿史那说事。他这边欲言又止还羞于开口,那边厢,阿史那大手一挥,便将小牧女赐了他。便如此,次年的四月,他带着小牧女和阿史那送的贺礼欢欢喜喜回到凉州,领小牧女拜见主人。絮雨诧异之余,也是为他高兴,特意选了一个好日子,为他和小牧女举办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婚礼。裴冀闻讯,也是欢喜不已,派人将先帝留下的千金和田契连同自己的贺礼,一并送来交与青头。青头朝着皇陵方向下跪遥拜,感激得又抹起了眼泪。
原来圣人当日并非没有听到,想是正在打盹,听岔了耳,不过,事虽一波三折,却也欢欢喜喜,各有所得,从此,节度使府邸里又多了一个小家庭。
日子便如此流淌而过。若说全部顺遂,倒也未必。遗憾,也是有的。
那就是集靖北侯节度使都督于一身的裴萧元。他的心愿,未能达成。
他本满心以为,絮雨的这一胎应是女儿,还不止一次地教导小虎儿,将来须如何如何爱护阿妹,小虎信以为真,没等到阿娘生,便天天对着她的肚子喊阿妹。到得絮雨怀胎满月,没费多少力气,在裴萧元的陪伴下,顺利产下一对双胞胎。
裴弗谖喜得二弟、三弟。
一夜之间,跃升长兄,小虎儿一下便似懂事了不少。
两个小人儿的啼声一个赛一个地洪亮,在他们阿娘的怀里拱来拱去,一看就是精力旺盛又好动的小家伙。
府里人人欢喜,管事和杨在恩带人在家门口发放喜米和喜蛋,队伍排得一眼看不到头。裴萧元和絮雨极得民心。城民们听闻靖北侯和至尊大长公主一下喜得二子,便是没有喜米喜蛋可领,也主动纷纷聚来,从早到晚,府邸门前的贺喜之声不绝于耳。
靖北侯笑容满面,至于心中到底想甚,怕是无人能知。他也不敢告诉絮雨,怕遭她责骂。
驰光如骥。
不知不觉,继业四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