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容九的情绪很少,可一旦被挑动起来,就非常凶残暴戾。

惊蛰不想直面风暴。

他抱着膝盖,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最近的天气真是好,暖烘烘的,连日的大晴天碧绿如洗,就是容易惹人发困。

等屋内就只剩下惊蛰和慧平时,能看到慧平小心翼翼地看向外头。

那动作,有点谨慎。

惊蛰:“怎么?”

慧平看起来,像是有话要和他说。

慧平:“惊蛰,我记得,你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

“明雨吗?”惊蛰捂着嘴,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慧平连忙摇了摇头:“不,不是明雨。”

毕竟,他是见过明雨的。

慧平比划了下:“是一个,看起来比你高大许多的人,应该是你除夕夜的那个,朋友。”也应该是那个经常给他送东西的朋友。

容九。

惊蛰清醒了点,唔了声:“对,比我高大的朋友,应当是他。”

他歪着头,清亮漆黑的眸子望着慧平。

“他怎么了吗?”

慧平吞吞|吐吐:“不是他怎么了……其实,是胡立和我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好像有点难以启齿,“他好像看到了你和他,走得很近。

这事,胡立其实早早就和慧平说过,只是慧平一直没想好,要怎么和惊蛰提起来。

胡立那日的说话更为直白。

“慧平哥,我没看到那人的样子,不过,他和惊蛰哥的动作,着实亲密。要是被人看到了,总归是不好。”

胡立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他会意外看到,也是那天他抄了近道。

那两人的身影其实都藏得很好。

如果不是胡立认识惊蛰,对他还很熟悉的话,他也未必能认出来。

惊蛰救过慧平,胡立对此自然非常感激。

尤其他后来知道慧平差点出事,是伍福拿他来威胁慧平后,更是气得牙狠狠,连着给惊蛰等人送了不少东西。

这一来二往,自然也是熟悉了。

所以觉察到这件事后,胡立并没有声张,悄悄返回了杂买务。

他试探过经常和惊蛰往来的郑洪。

郑洪并不知道此事。

虽然他总是嘲弄着惊蛰和那人的关系像是在养小情儿,可郑洪担心的是惊蛰这不|良好的朋友关系,并不是真的以为他们是情|人。

而直殿司……

更不用说。

根本没听过这样的传闻。

胡立查过后,放下心来。

这说明他的撞见,只是一次意外。

但意外能发生一次,就可能再发生第二次。惊蛰藏得再好,都有可能暴露。

胡立和惊蛰没有更进一步的交情,他也知道慧平哥和惊蛰的关系很好,便悄悄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慧平。

慧平心里揣着这件事,已经有些时日。

他不是那种很会说话的人,能憋住这么些天已经非常厉害。

等慧平好不容易将这事说出来后,他的脸色已经发红,整个人像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样。

惊蛰微讶后笑了起来:“分明是我的事,怎是你害臊成这样?”

慧平:“我不会和其他人说的。”

他想起刚才惊蛰的叮嘱,连忙又补了一句。

“胡立肯定也不会。”

惊蛰:“我自是相信你们的。”

胡立知道这件事后,不是急哄哄来找慧平,而是自己先查了一遍,足以说明他的缜密。

他这样的人,尤其在他在乎的兄弟慧平与他是朋友的前提下,胡立是不会贸然做出不该做的事。

“你,你和那人,真的是……”

其实慧平有点猜到。

远在胡立来找他之前。

只是他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只知道,惊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见他。

没想到会是个男人。

而且还是个气势很足的男人。

而不知为何,胡立和他这么说时,慧平的第一反应,就是除夕夜的人。

惊蛰抱紧膝盖:“嗯。”

慧平过了一会,嗫嚅地说道:“可

是那个……好疼。”

惊蛰茫然地看着慧平,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疼?”

慧平遭了伍福那次难,虽没真的那什么,可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不少。

如今一眼对上惊蛰乖巧懵懂的眼神,一时间觉得良心都痛起来。

他咳嗽了声,“没什么。”

……难道,惊蛰和那人,什么也没做过?

那,那图什么呀?

这后宫里头,太监和宫女的对食,除了情感的慰藉,更多的还是为了宣泄。甭管太监能不能人道,可心里能快意,也是愉悦。

如果什么都不做……那,那是因为……他们是真的……互相喜欢?

男人和男人,也能,喜欢吗?

慧平模模糊糊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他看着惊蛰抱着自己,坐在床头小小的一团,又猛地将那些顾虑全都抛开。

他轻声:“你也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叫别人看见了。”

惊蛰又是低低“嗯”了一声,手掌捂着脸,有点没脸见人了。

乾明宫内,淡淡的,熟悉的香气,正在殿内浮动。在殿前伺候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熏香的气息。

今儿,景元帝总算从上虞苑回来。

刚一回来,就见到了在殿前蹲守的茅子世。

他真的在“蹲”。

手里拿着一根树枝,不知道在角落里捣鼓什么。

景元帝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记得赔钱。”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吓得茅子世跳了起来,也跟着露出了他在捣鼓的东西。

边角上的砖石,不知何时有了点破损,随着茅子世的捣鼓又霍开了一点点痕迹。

茅子世:“这是本来就坏了,不是我弄的。”

景元帝淡淡:“记账,送去乾元书院。”

茅子世三步并作两步,急忙追上景元帝,哀哀叫了声:“我赔,我赔还不成吗?做什么去打扰老师。”

他心痛自己的钱袋子,更恨自己刚才有事没事手欠。

等人就等人,做什么要去捣鼓那玩意?

景元帝在殿内坐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沉子坤没死?”

茅子世:“沉叔死没死的,陛下难道不是最清楚了吗?”

出事那天,茅子世就将消息送去上虞苑。只是一直没收到皇帝的命令,茅子世才一直按兵不动。

景元帝随意地在御桌上挑挑拣拣,翻出来一本东西,丢给了茅子世。

茅子世抬手抓住,狐疑地打开一看。

半晌,他面有古怪地抬头。

“陛下,您这是打算……”

景元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茅子世:“寡人要他们死。”

半晌,茅子世也露出个狰狞的笑。

一瞬间,他从个清朗的公子哥,变得有些残酷。

“喏。”

自打沉子坤出事,

他这气,可是憋屈了太久太久,更别说他还没收到,关于远在乾元书院的老师安全的消息。

宁宏儒将茅子世送出去时,轻声细语地说道:“您莫要担心,沉老院长没事。”

茅子世倏地看向宁宏儒。

宁宏儒朝着他笑了笑。

茅子世这心里压着的大石头立刻落了地,人一轻松起来,就恢复了犯贱的本性,他暗戳戳地说道:“陛下说的你那个钱,不是真的要交的吧?”

宁宏儒立刻面无表情:“多谢大人提点,还请尽快凑齐,将钱送到咱家的手里。”

茅子世心痛如滴血,发誓短时间内,再也不要进宫来。

等送走了茅子世,宁宏儒转身回去殿内的途中,盯着那块有点破损的砖石看了好一会,招呼了几l个人过来,吩咐他们将整块都挖开。

外面叮叮当当,声音传不进殿内。

景元帝正在换衣。

脱去繁重的冕服,摘下华丽的冠帽,那些重物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冷白的手指正灵活地系上腰带,那是一套和地上服饰截然不同的装扮。

宁宏儒看着地上的冕服,非常心痛。

忙上前收拾起来。

也唯独是他,能在景元帝换衣时,可以近身。

“东西呢?”赫连容道,“准备好了吗?”

宁宏儒急忙道:“都已经准备妥当,陛下可是现在要带去?”

赫连容:“拿来吧。”

宁宏儒退下,不多时,才又带着一个精致的匣子回来,递给了皇帝陛下。

赫连容将其收入怀中,漫不经心地嘱咐下去。

“从明日开始,乾明宫谁也不见。”

宁宏儒应下,又道:“陛下,再过几l日,是先帝的忌辰。”

慈圣太后是在冬天去世,先帝则是在开春。

不管是先帝,还是慈圣太后,尽管他们生前如何纠葛,可死前,都有着一个相同的意愿。

那就是不合葬。

皇帝与皇后,尤其是元后,一般是会合葬皇陵的。

不过,身为他俩的儿子,景元帝在登基之初,就下旨,将原先皇后的棺椁迁出。

等着先帝的道场做完后,直接一起葬在了皇陵。

望他们在地下,也能永生永世,做一对互相纠缠的情|人。

赫连容勾了勾唇,“让礼部去负责,寡人就不去了。”

宁宏儒低下头,轻声道:“喏。”

先帝的忌日,正是惊蛰的生辰。

真好。

同一个日子里,竟会诞生两件极其美好之事。

赫连容……

不,应当说,是容九了。

他看着在直殿司门口探头探脑的惊蛰,看着他小碎步地跑来,看着他又是高兴,又是不敢表现得太明显。

他强行压着嘴角的笑意,抿得像是一条直线,可喜悦之色还是从眉梢里流淌出来,兴高采烈,活泼可爱。

好吧,还有点垂头丧气。

“我们要再谨慎一点。”容九听到他说,“不要被人发现。”他没说危险,没说不安全,只有几l分抱怨的娇气。

“好丢脸的。”

“好。”有那么一瞬,容九都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什么,而后,声音沉了下去,“不丢脸。”

……渴慕,不会是丢脸的事。

惊蛰捂住脸:“可是被朋友发现,就很丢脸。”

明雨就算了,他心里想什么都会被扒拉净光,可被慧平他们知道,就莫名有种羞耻的燥热爬上来。

天知道那时,惊蛰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压下那羞恼的红。

……可能是因为慧平红得比他还夸张。

惊蛰拖着容九去了僻静处,嘀嘀咕咕地和他说了之前的事。

容九:“你担心?那我去杀了他。”男人的声音冷冷淡淡,听着没几l分情绪,好像只是随口提起。

可怕。

惊蛰:“不行!”

他用力戳着容九的胸口。

他知道容九真的会这么做。

“不要什么事情都用杀人来解决……你放着什么东西?”

惊蛰戳得手指疼。

容九仿佛想起什么,从怀里捞出个小小匣子。

“生辰礼。”

“你是怎么……”惊蛰想说你怎么知道,“算了,反正你神通广大。”

而后,他的表情有几l分好奇,缓缓探头。

容九递给他。

惊蛰捧着这匣子看了几l眼,才打开。

里面躺着一张薄薄的地契。

容九背手站在惊蛰的跟前,淡淡说道:“我给你买回来了。”

他听过惊蛰絮絮叨叨说着家里的院子,说着院前的桃树,说着院里的池塘,说着他们院后那排小屋子,说着春天的桃花,说着夏日锦鲤的凉意,说着秋日的果实,说着冬日的雪……

惊蛰说了许多许多。

尽管容九并不觉得,年幼时住过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喜欢的,正如他对撷芳殿。

可惊蛰要是喜欢,他自会将一切送还给他。

惊蛰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没动。

“惊蛰?”

容九将人搂了过来,抹了一手湿乎乎的水。他掐住惊蛰的下颚强迫着他抬起头,就见他死咬着唇,分明都哭得可怜兮兮,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容九的声音沉了下去,“松开。”

指腹的力气很大,愣是压得惊蛰松开了嘴,擦得指腹也有微微的猩红。

惊蛰将自己咬出了血。

“哭出来。”容九抿着唇,漂亮到妖异的脸上带着古怪的寒意,“不许藏着。”

“呜呜呜……”

惊蛰终于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将小狗头埋在容九的怀里,“呜呜呜呜……”

很快,眼泪将容九的衣裳打湿。

冰冰凉凉的湿意,一路冷到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