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惊蛰眨了眨眼,凶巴巴地说道:“我没哭!”

他有着无端的沮丧,为容九今日的疯狂,更多的,是不肯屈服的执拗。

他要是拗起来,八头牛也拉不过来。强按着他的脊椎骨,怕只能生生拗断,也难以让他点头。

这具单薄脆弱的身体里,究竟为何藏着这般执着的骨气?

容九看着惊蛰湿|漉|漉的眼,连眼睫毛上,都沾着细碎的水珠,这让他一点都凶不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暴躁与委屈。

他的确没在哭。

那是情绪激动之下,微红的眼角。

却仍然带着湿|润的潮气。

越是这般,就越是可怜,越是可爱。

容九低头舔走那点泪意。

咸的,也是热的。

湿|漉|漉,就跟被雨打湿了小狗头,沮丧又懊气。

他的手能轻易扭断任何一个人的骨头,为何就偏偏摁不下他的脑袋?

是不舍?亦或是清楚,再进一步,他也只能得到破碎的瓷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容九又叹了口气。

惊蛰气死了,这人怎么回事?

自己胡乱发疯,然后现在又自顾自叹气,到底是谁比较生气?

“莫气了。”容九缓声,“不做了。”

男人这话,让惊蛰吸了吸鼻子,狐疑地看他。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情绪究竟是如何从一个极端奔赴另一个极端,一下子又轻巧压下那血腥的残酷,变得又平静从容了起来。

“……骗我?”

“真要骗你,你现在手里的血,不止这么多。”容九眉间的皱痕,几乎能夹死飞

虫,冰凉的脸庞上透着一股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隐忍克制,“别说这种可笑的话。”干净了,可总还觉得,那种黏糊糊的感觉就在皮肤上,那让他分外不快。

他的耳边仿佛还停留着刀尖刺入血肉的声音,非常细微,却无比清楚地撞入他的耳朵。

惊蛰缓缓抱住自己的头。

“叩叩——”

门被轻轻敲响。

惊蛰猛地起身,那动作太大,将他坐着的椅子整个掀倒。

屋外的人听到这个动静,生怕里面出了什么事儿,直接推开了屋门。

惊蛰对上宗元信的脸,尴尬地笑了笑。

他正弯腰,想要把那张椅子扶起来。

“以为我是容大人?”这位大夫笑了笑,“他原本是想要过来,不过刚刚突然有事儿,把他暂时叫走了。”

他看到了惊蛰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却也感觉到他紧绷的情绪稍微放松了下来。

就算再怎么神经大条的人,经过刚才的事儿,都不可能一点儿都不受惊。

宗元信:“容大人说,你的身体有些空虚。往日虽依着他说的情况开了药方,却未必对症,而今有幸能见一面,且让我再看看。”

惊蛰惊讶:“往日他送来的药,都是您开的药方?”

他对医者,总是有些尊敬的。

惊蛰的父亲会些普通的岐黄之术,虽然不怎么厉害,但是对付小病小灾,已经足够了。当年他在旁边上盯着的时候,偷学了一点点儿,虽然不求甚解,可是胜在能用。

入宫之后,也是凭借着这一点手段,才在北房安然生活了下来。

宗元信三言两语,取得了惊蛰的信任。

只不过,说到把脉,惊蛰倒是有些犹豫。

他的身体不比寻常,虽然大夫未必能诊断出来,可要是察觉了异样……

宗元信笑呵呵地说道:“刚好,我也可以与你说一说,容大人身上的毒。”

惊蛰一听,立刻将刚才的犹豫抛开。

他之前问过好几回,可是容九总是不愿意跟他说个分明,只说死不了。

这人活蹦乱跳的,岂不就是死不了吗?

他想知道的是这个吗?他想知道的是容九的身体到底如何?那偶尔的发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性情是不是偶尔会受到毒性的影响,有些偏激暴戾?

这些,才是惊蛰关心的事。

可容九从来不说。

惊蛰请宗元信坐下,而后抬头看着他,那眼神带着几分潮|湿的雾气,轻易就能让人喜欢起来。

宗元信想,这多少能够理解,景元帝为什么轻易会觉得,这样的人脆弱如琉璃。

真是漂亮又稀罕的东西。

宗元信有许久没被人这么纯粹地注视过。

他取出脉枕,给惊蛰诊脉的时候,笑呵呵地说道:“小郎君就这么相信我,如果我刚才说的话只是为了哄骗你让我看病呢?”

惊蛰想了想:“看病本身是对我好,倘若大人哄骗我是为了给我看病,那岂非,也是为了我?”

宗元信笑着摇了摇头:“这话说得,要是真骗了你,岂不是要良心不安。”主意想要再多活几年,那也和他没有关……

——“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帮我拔除毒性的大夫。”

容九说。

——“可他年少时,就偏偏不让我治,我等了十来年……”

宗元信笑。

……骗子。

这个该死的,嘴里永远不知道有没有实话的骗子,每次都用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来糊弄他。

每一句都是真话,每一句又不是真话。

惊蛰:“……如果,他不寻求您的帮助,那他会……怎么样……”

宗元信:“那就看他能忍多久了。到底是那毒够狠,还是他的骨头更硬,我也想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声响。

哐当——

原本就被虚掩了一半的门,突然被用力推开。

容九站在门外。

黑暗笼罩在他的身后,自阴影跋而来的庞然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他那冰冷的视线,望向那刚才还在多嘴饶舌的宗元信。

“聒噪。”

宗元信立刻起身,低头不语。

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景元帝显然很不高兴,他将刚才那些事告诉惊蛰。

“滚出去。”

宗元信提着药箱,麻溜滚了。

他甚至不是从大门口离开的,他是翻身从后面打开的窗户跑的。

皇帝陛下就挡在大门口,他要是从门口出去,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说不得景元帝空手,就给他一刀。

谁知道那武器是从哪儿来的?这人活得就像一个暗杀兵器,也不知道这身高强的武艺到底是怎么锻炼出来的。

容九站在门外,惊蛰就在门内。

刚才背着容九,惊蛰可以拉着大夫问东问西,问着关于他身体所有的事情,可如今真正再看着他,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仅仅只是隔着一道门,却如同隔着一条光与暗的河流,沉默地对视着。

良久,惊蛰才道:“……你先进来。”

他知道没有他的允许,容九或许不会进来,可他也不会离去,如同永恒在外面守着。

男人平静得就好像刚才那个窟窿是白捅的,走动间看不出半点端倪。

两人在屋内坐下,于是又都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才听到容九慢吞吞的话,“方才宗元信说的话,全都不要听。”

不要听,却不是不要信。

惊蛰抿紧了唇:“他说的是假话?”

“……真话。”

“然后呢?”

容九看向他,眼神平静,微挑的眉锋,就是唯一的询问。

“你没有任何想说的吗?”

容九:“没有。”

惊蛰撑着额头,这的确很有容九的风范。

也许刚才那些猜测,也不过是他想太多,也许,就是容九突然又想活了呢……对吧,人心易变,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听到容九又叹气。

他总是在叹气,今日如此,今夜如此。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想活罢了。”容九平静地说道,“有人让我重新拥有了活下去的欲|望,这个人,刚好是你。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轻柔得如同一句残忍的情话。

裹挟着千斤的厚重,足以将人压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