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感受到他胸前冰冷的铁片,眼泪一瞬间涌出,她也用力抱住这个人,像是要用自己暖热他被铁片封印的躯体。可是这一刻的风好冷,不似夏天,更像数九隆冬,不知从何而来的刺骨寒意裹挟着他们,尖针一样,一根根地扎进皮肉里。
“对不起。”
危怀风开口,第一句话是致歉,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虚弱。岑雪感觉有一根刺径直地扎进了心脏,含泪道:“没关系,你不来接我,我会来找你的。”
危怀风下颌紧咬,半晌后,重复道:“对不起!”
岑雪流泪,也重复道:“没关系,我会来找你。”
危怀风满是血丝的眼眶里一热,晃出泪,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复后,低头在岑雪脸颊亲了一下,放开她,抬眼看向前方。
树林前,一大队人马静候着,有马车,有驴车,有牛车,有各式各样能拉人载物的工具,驮着老弱病残的村民。那些骑兵怀前则都环着一位狼狈的女郎,有些衣衫尚齐,有些披头散发,无论是什么衣着,这一刻,她们都垂着眼皮,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似有所感,危怀风的眼眶又一次发红,恨意与愧怍席卷胸腔,令他窒息。他调开眼深吸一口气,声音极哑:“回城。”
岑雪往他身后看,蓦然发现,昔日士气高昂的铁甲军伤残一片,飘在半空里的旌旗破败不堪,人人脸上一层灰尘,目光黯淡。
※
进城以后,岑雪才知道,危怀风已在九龙坡连败三次,折损了七万人马。
一个月前,西陵城失陷,林况带着重伤的樊云兴,指挥残存的六万人马撤回普安县。八日前,危怀风率领十万大军赶到,与原有部队会合后,立刻奔赴前线,在九龙坡与羌人开战,八日以来,三战三败,今夜里,彻底丢失九龙坡,仓皇撤回普安。
林况在看过岑雪拿出来的那一摞纸张后,凄然苦笑:“何止是濮城,西陵城界内所有的县城、村镇,到处都是。那帮人心思歹毒,此计一出,全城震动,别说是三军将士,就是怀风他自己都难承受。他如今在军事方面的见地,有一半都来自这份手稿,九龙坡三战,每一战,他一举一动皆在羌人的算计中,这样打下去,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这些机密究竟是何人又写,又是何人所泄?!”岑雪百思不解。
林况神色凝重,道:“这份手稿名叫《西陵手稿》,是怀风父亲生前用十年心血所著。”
岑雪愕然,往下一想,毛发悚立。
林况道:“大哥在世时,南征北战,从白狄到南越,从南越到西羌,每一战结束,他都会记载相关谋略,汇编入危家兵法里。坐镇西陵城后,战事再无,他居安思危,用十年时间,撰写了一本论述西陵战地的手稿,打算来日与那些兵法一起传给怀风。十一年前,大哥奉旨征伐羌人,因舆图被盗,惨败于龙涸城外。怀风立誓要为他父亲报仇,抱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论著,埋头苦读,可谁知道,当初被那四人私下贩卖给羌人的,不止有西陵界内的舆图,还有那一份手稿。”
岑雪浑身发冷,半晌才找回声音:“可是前十年,羌人一直没有异动……”
“那是因为当初羌人休战时,与先皇签订过十年不越雁山的盟约。当然……”林况惨笑揣度,指节扣在扇骨上,“又或许,当年那本手稿并非是落入羌人手里,而是在那四人手上。”
十一年前,他们要铲除襄王,于是交出了军舆图,让羌人把危廷及数万苍龙军歼灭在关外。
如今,他们要铲除王玠,于是交出了《西陵手稿》,釜底抽薪,从西陵城开始彻底击溃危怀风。
所以,在北伐以前,尽管危怀风要辅佐王玠夺天下,但因未成气候,不构成致命威胁,西陵城一直安然无恙;所以,在危怀风夺下雍州,势如破竹,眼看要攻取盛京,大功告成时,羌人突然发难,在短短一个月内从后方往危怀风猛捅一刀,使他不得不放弃前线,调转回头。
是谁?
是梁王吗?还是说是庆王?
北伐乃是庆王一力促成,是他想借危怀风的兵力渡江,从梁王手里夺走皇位,大局未定,他为何要提前叛变,背刺盟友?
因为王懋吗?或是因为危怀风的收获超出了他的预想,他不甘心再与其合力?
不,等等……北伐以前,盛京派有使臣来过江州,意欲与庆王结盟,合力铲除危怀风。莫非从那个时候开始,勾结羌人暗算西陵城的计划便已开始在他们心里萌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