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挚友——不错,在相识的那些年里,他发自内心视他为挚友。不是筵席间的觥筹交错,更不是官场上的虚与委蛇。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一个光芒万丈的灵魂折服,为能与其并肩而偷偷庆幸,为彼此共有的光景而快意,而欢愉。
可是这一切,全毁了。全被他毁了。
徐家被灭门的噩耗传来的时候,他坐在书房里看他写给自己的信。他在信里问他归家否,平安否,弟妹如何,令爱又如何。他说他想念盛京城里的美酒,想要在秋天来时前来喝上一盅。他说他想要他陪他回丘山作画,这一次,不画天地,不画山水,就画他俩……他的手剧烈地发抖,心更像是被掰开揉搓,渗下来的血汁利刃一样地扎进骨头缝里。他依稀听见大脑在轰鸣,那声音尖锐刺耳,却又像是他遥远的笑声,酣嬉淋漓。
他赶往姑苏,发誓要替他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不久后,升州刺史勾结外戚谋反一案被人告发,所有涉案人员一律被抄家灭族。他看着卷宗上那一行行逆犯的姓名,想起一幅栩栩如生的夜宴图,晴天霹雳。
原来,他要手刃的人不在别处,而在眼前。他要杀的,首先应该是自己。
那大概是他这一生里最痛切、无助的时候,他走在一片空旷渺茫的荒地,有无数种选择。他恍惚记得,他也下过要为徐家彻底报仇的决心,想过要与那一位幕后者割袍,要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当他回到岑家,看见式微的家族、漫浩的前程,丧失挚友的悲恸忽然像一只飞走的纸鸢,疾风一卷,他手里的风筝线轴跟着滚落,纸鸢摔下来,跌跌撞撞,仓仓皇皇——似乎,也不过如此而已。
岑元柏想,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不配与徐映白为伍的。因为不配,所以拥有的时候才格外庆幸;也因为不配,在失去以后,才不会痛彻心扉。
灯火摇曳,面前人的脸一次次与记忆深处的故人重合,最后从那片笑声里抽离。岑元柏看着面无表情的徐正则,开口:“因果有序,轮回有道。我来还你徐家的罪债。”
第149章 因果 (一)
亥时三刻, 雍州城楼底下“轰”一声响,城门再次被打开,一辆马车飞驰而出, 奔往前线。
岑雪坐在车里, 手中攥紧岑元柏写下的遗书, 全身僵冷, 似堕冰窖。春草、夏花陪伴在一旁, 屏气噤声, 心悬一发, 不敢相信短短一日内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分明这些天来,岑元柏一直静心养伤,积极康复,来雍州后, 他也始终关注着军所里的疫情及前线的动态,多次与岑雪分析局势,商讨战略。为何突然要写下绝笔信?为何趁着岑雪外出时只身一人赶往岐州?春草、夏花想不明白, 更不敢细想。岐州城里的人是背叛了岑家的徐正则,上一次,岑元柏已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这一次,又会是何结果?
马车在冬夜里飞奔, 众人的心都快要被颠出来,三十多里的路程遥远得仿佛远在天边。及至扎营处,岑雪仓皇下车,凌远扶她一把, 看她头也不回往军营里走,赶紧跟上。
“我乃岑家长女, 危家新妇,今有急事求见九殿下,望军爷速传!”
此处乃是城外三十里的一座营垒,靠山邻水,视野开阔,王玠刚率领三万人赶来这里扎营,因顾虑被瘟疫波及,对外来人员的盘查甚是严苛。
那人认出岑雪,匆匆赶往营内通传,不久后,一人披着狐裘疾步赶来,竟然是王玠。岑雪提裙跪下,悲声道:“殿下,恳请你派人赶往岐州城一趟,救我父亲一命!”
王玠大惊,二话不说先扶岑雪:“发生何事?先起来再说!”
岑雪站稳,竭力平复情绪,说道:“今日家父留下一封绝笔信后,只身赶往岐州,若我没有猜错,他应是想以他的性命来与岐州那边做交易,换雍州一线生机。”
王玠震悚,岑、徐两家的恩怨他已有所耳闻,岑元柏虽然名义上是徐正则的恩师,但是早已被徐正则憎恨入骨。上次在江州,徐正则杀他不成,积怨于胸,这次他夜赴虎口,岂非是自寻死路?
不,不会,岑元柏何许人也,那样精于谋略、算无遗策的人,怎可能做出这样损己利人的事?他就算想要为雍州争取生机,也应该有别的办法,何必非要以身犯险?王玠心绪杂乱,先安抚岑雪:“弟妹先莫慌,令尊不是冲动之人,这次行事也必有万全之法。我先派人赶往岐州刺探情况,若有异样,我们再商议对策!”
“能否请殿下先借我一百兵力,我想先赶往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