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一个过来打秋风的朋友。”
李怀疏虽然不知道沈令仪为什么会来武源县,但她微服出行自有一番目的,身份不好随意道与外人;况且对于则兰这样年岁不大未能自保的孩子来说,被卷入政治纷争不是件好事,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不能道出实情,她这才随口胡诌。
“打秋风?她穿得那么好,还雇得起仆人,哪里像囊中羞涩需人接济的?”则兰咋舌,打量一番李怀疏氅衣底下的穿着,小声道,“比起她,您倒更像需人接济的。”
李怀疏都要被她逗乐了,当初自己在阴阳玉简上写的父母双亡,家底微薄,投胎后自荐入万州刺史府中做幕僚,尽心尽力干活才勉强挣得这身体面,但还是无法跟前世相比,在衣着低调却于金丝银线中难敛华贵的沈令仪面前亦相形见绌。
不以为意地一笑,将挑拣出的花枝拢作一束递给她,摸着女孩脑袋,玩笑道:“那等着你哪日飞黄腾达了来接济我,好么?”
“好啊好啊!这些是……”
“我一人用不了这许多,给你拿去装点自己房间,你也快要及笄了,不仅该好好思量将来的去路,想成为怎样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也学着自己拿主意,不然怎么算是脱离父母的庇佑,长大成人呢?”
李怀疏来武源那日便租住了这间屋舍,她跟着牙郎过来看房签押,恰好撞见邻舍邓秀才家的幺女邓则兰被几个男孩殴打,她出手制止,又与牙郎一道将几个男孩赶跑,扶着鼻青脸肿的邓则兰坐在阶上细问,才晓得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邓则兰说,她母亲邓惠恢复女科便中了秀才,在当地小有名气,可惜接连生了三个女儿,又中年丧夫,命不好的闲话被人传开,连累得几个孩子也抬不起头做人——因为似武源这样社会关系围绕着男子展开的小地方,家中没有儿郎便如同失去一片天,会被外人视作断了门户。
邓惠开了间私塾收些束脩以作营生,长女留在武源裁缝铺做工添补家用,次女赴京赶考未归,幺女邓则兰还在读书。
那日与今夜一样,李怀疏同邓则兰说了许多她听都没听过的话,那些言论看似轻飘飘,却重得有如陷在心头,邓则兰整日吃也想,喝也想,睡也想,醒也想……她将李怀疏看作老师,也这么称呼对方,哪管人家答不答应。
“及笄……阿娘说及笄就意味着该嫁人了,您却告诉我应当学有所思,安身立命。”
李怀疏未及答复,不知几时走过来的沈令仪轻声道:“女子十五及笄,男子二十弱冠,前者意味着可以嫁做人妇,可以依附男子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后者却意味着可以成家立业,甚至肩负自己的政治使命,为国家效力。都是束发以示成人,区别这么大,岂不荒谬?”
“嗯,不过是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既然是人定的规矩,那匡正谬误也未尝不可。”李怀疏稍一点头。
邓则兰似懂非懂地想了一会儿,再一抬头,惊觉刚才房檐底下的陌生女子走到了自己面前,她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几步,撂下一句“老师您记得来参加我的及笄礼”便趿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回了家,留下门环撞击的声音凌乱地响在风中。
“她似乎有些怕我。”沈令仪道。
李怀疏认真地看着她,稍倾,坦言道:“如果是几年前的你,或许还不会吓到孩子。”
前线战事紧要,京中朝政也不见得轻松,但沈令仪既然敢假手于人脱身至此,必是做好周全安排,昔时她用五年的时间便在北庭收获全军信任,为皇为帝将近四年,她也不会荒废光阴。
她出身皇室,从小浸淫在权力争夺的环境中,本就被滋养得盛气凌人,如今居于高位,众星拱月,手握滔天权势,一言一行都好像蕴含着千钧之力,不怒自威,邓则兰不识她身份却被恫吓住,也情有可原。
“哦?我很可怕么?”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走到院中,沈令仪倏然止步,唇角挂着淡淡笑意垂眸看向李怀疏。
她的氅衣已披给李怀疏,单着一身月白长袍,衣襟处用繁复的云纹滚着花边,淡色衣带轻轻束在腰间,胸口处压着一对琉璃所制的鸾鸟佩饰,在夜空下闪着剔透的微光,好像要振翅而飞,乘风而去。
君子佩玉,玉取其坚,她将自己扮作商人模样,卸去平日所着玉饰,身上缀满琉璃制品,这般稍显夸张的形容反而削弱了她冷峻肃然的气质,愈发显露出五官原本的光华夺目。
她这一刻的眼神亦十分明亮,心情甚好地稍稍歪了歪脑袋,带动得发髻上垂落的明珠也跟着一晃,倒映在李怀疏眼中就好像洒落了满天星子,温柔得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