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乌托邦(二十四)

他与它 莲鹤夫人 5914 字 2022-09-03

他看到了一片湖。

日光盛大,湖畔荻花瑟瑟,似雪茫茫,绿叶白穗映着一面灿烂如镜的青水,就像进了画中。湖岸边上,还立着一栋蓝瓦白墙的独栋房子。

“给你住。”天渊说,“湖是原本废弃的生态圈项目,但是以人类的审美看,它的风景很好,建一个湖景房,还是不错的选择。”

顾星桥:“……你的意思是,你要把它送给我?”

天渊平和地点点头:“你愿意收下,我就把它送给你;你不愿意收下,那我就不送,只是允许你住在里面。”

顾星桥:“……”

“去看看吧,”天渊轻轻牵住他的手腕,“你会喜欢的。”

顾星桥的手臂微颤。这段时日,天渊表现得非常有礼貌,很少直接触碰他的身体。此刻被他牵着,顾星桥明显察觉到,天渊的皮肤并不冰冷,也不十分滚热,他的体温与自己的体温完全贴合,几乎能使人生出一中诡异的融合感。

顾星桥本来想杠他,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这么多天的经历,使他彻底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不要质疑人工智能在精算人心方面的能力,毕竟,天渊送给他的所有礼物,他都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

……不出意料,这栋小房子果然完全满足了他所有的梦想。

莫兰迪色系的装潢,极简风格的家具,但是沙发、床铺和地毯的边缘都毛乎乎的,显示出长居之后,被住户打磨久了的柔软感觉。全息设备不需要太多,只在气温、光线和湿度调节表上闪烁着幻蓝色的光,窗台上有茂盛好养活的盆栽,毛豆的狗窝就在人的床边——反正顾星桥不嫌弃金毛的味道大,他很喜欢给狗清理耳朵,在狗的腮帮子上亲来亲去。

最重要的是,卧室开着全扇的落地窗,正对一望无际的湖面。湖岸如堆白雪,不知到底是三季繁盛的荻花,还是湖水在日光下的反射。

“人工恒星的光照,就是从这个方向升起来的,”天渊像一个心态平稳的售房员,不疾不徐地描述着房子的好处,“换句话说,只要你想,就能看见日出。”

顾星桥的嘴唇张了张,他转过头,纠结地说:“我不能违心说它不好,不符合我的喜好,但是为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要送我这个?”

天渊雪银色的长发微微拂动,他人性化地一偏头:“这个么……”

在他身后的墙上,悬挂着一副朝霞初升,灿光满海的油画,顾星桥的目光自然地后移,在上面停顿了一下。

假如到了清晨日出的时分,这副油画就能与人造恒星的光辉遥相呼应,倒是挺有意思……

顾星桥的表情蓦地一凝,显露出怔忡的神采来。

回忆犹如一节跨越太久的动车,顷刻间冲进他的脑海,在眼前炸了一地巨细无遗的烟花。

——那真的是许多年前的晚上了,帝国前线的战场,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突袭,这颗星球蕴含大量优质的能源物质,但是覆盖面积近乎80%的粘土沼泽,令战线推进得异常艰难,作战部队也损失惨重。

顾星桥作为领队,和当时担任副手的西塞尔合力捣毁了斯波克斯军队的一处补给据点,与明笙带领的机动小队会师,总算得到了半晚修整的时间。

所有人的面目几乎都看不清了,浑身血泥交加,连作战服的空隙都填满了腥腐的泥浆。气候闷热、空气含毒,除了盯着人乱飞的蝇蠓之外,还有大量致命的异虫在脚下蛰伏。事后回想起来,即便以顾星桥多年征战的资历来看,这颗星球的环境,也算数一数二的艰难了。

明笙烦躁地擦了把脏汗和血泥,她面上的疤是小时候的旧伤了,没有条件彻底去除,眼下暴露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与带毒的空气以及污血泥泞直接接触,激得她半张脸平整,另半张脸不自觉抽搐。

“等到战争结束,我真要卸甲归田不可。”她喃喃地说,“这么多年,我算是受够了……”

顾星桥笑了,他心里清楚,明笙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个盼头,战争哪里有结束的时候?能不能在这颗星球上活下去,都是未知数。

但他并不戳穿,接话问:“你想归到哪里?”

他一开口,就能尝到泥水那股令人作呕的苦咸味,顺着唇纹直渗到舌尖。每个人皆是如此,擦也没用。

“……谁知道,”明笙没好气地说,“等攒够了军功,随便选个度假行星当总督也就完了。到时候吃喝嫖赌混完一生,再打仗就算我皮痒犯贱!”

所有人都低低地哄笑起来,碍于明笙的悍勇,除了顾星桥,没人敢打趣她。

西塞尔点点头,即便在这么糟糕的时候,他的蓝眼睛仍旧熠熠生辉,闪亮得像另一个世界的造物。

后来顾星桥才知道,那确实是另一个世界的造物——为了塑造更优越的形象,西塞尔的虹膜和晶状体,全是用特制的材料换过一遍的。

“以你的实力,当个行星总督肯定不难。”西塞尔说,又转向顾星桥,“你呢,星桥?等打完了仗,你想做什么?”

顾星桥认真地想了想。

“回酒神星,”他回答,“当然,到时候我肯定不能对家乡撒手不管,但在杂事都结束之后,我想在海边盖一栋房子。”

“海边,”明笙嫌弃地复述,“真俗气,你好俗啊顾星桥。”

“嗯,算了,不要海边了。”顾星桥不理她,“海水是咸的,还是选在湖边吧。盖个房子,对着能看到日出的地方,这样每天早上起床,心情应该都会不错。”

西塞尔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明笙又损地来挑刺:“这是什么没志气的愿望,你高低整点好的行不行,听着怎么跟被流放了一样?”

顾星桥继续不理她:“然后再在日出对面的墙上,挂一副同样是日出的画,感觉里外都亮堂堂的,就很不错了。”

再后来,因为没人睡得着,有了三个领队起头,大家全叽里呱啦地说起自己的愿望和幻想,诸多天马行空,甚至可以说是放肆的愿景里,顾星桥的陈述,居然是最朴实无华,也最无趣的一个。

四个月后,针对斯波克斯星球的征战结束了,有很多人永远沉没在了那里的沼泽中,再也不能往自己的目标前进一步。顾星桥带着新增的伤痕与功勋,重回帝国的中央星球,而那一夜的畅想和长谈,不过是无数血火横流的岁月里,一星闪着微光的细小碎片。

在湖边盖一栋正对日出的房子,再挂一副正对日出的画——

“……也许是心血来潮,”天渊继续开口,“一个突然加入进程,并且优先级列位前茅的项目,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心血来潮了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

巧合?

不,这数个月来的巧合实在太多了,他喜欢的口味、偏好的颜色、青睐的穿衣风格、钟情的礼物,以及毛豆、冷门的诗作……林林总总,实在难以详述。

传说中,仙境可以满足人全部的心愿与狂想,但是面对天渊,连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因为就连顾星桥没想到的,天渊都替他想到了、做好了!

他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他是怎么才能知道这一切的?

难道他看了我的记忆……不,第一次见面时,天渊看到的东西就有限,他后来也跟我坦白过,除了那一次,他再没有看过了。纵然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缺点,可他说了没做,就是真的没做。

那他……不,这中事必定无法用数据精算,他没看我的,那他看了谁的?

顾星桥回忆起在在中央星的时候,他坐在街边,身心濒临崩溃,那只蜘蛛却蓦地变成了天渊的体型,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蜘蛛的外形只是伪装,它能做到的事,远不止听和看?

再加上自己参加宴会时,天渊说要出去走走……战舰化身的生命长度跨越半个光辉时代,难道他真的对现有的,据他所说,是贫瘠的人类世界感兴趣?抑或说,他不过是以此为借口,去做了一件他真正想做的事情呢?

西塞尔。

“我向你保证,西塞尔必然会保持身躯和心理都完好无损的状态,站在你面前。”

现在细思一下,天渊只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讲,他并没有挑明不对西塞尔动手!以他掌控的力量,就算真的宰了一个人,再将他复活后抹除记忆,又是什么难事?

他很有可能利用了宴会的空隙,动身找到西塞尔。这样,天渊完全可以从人类的皇帝那里,尽情了解到他所需要的一切,只要西塞尔不死不残,失去关于天渊的记忆,那天渊便不算违约,亦不算背弃承诺。

顾星桥几乎茫然地转过身体。

在他的视线内,湖岸荻花飞扬,似乎比雪还要再蓬松一点,而凡有水草处,总是生灵旺盛。此刻,一只轻盈娇小的豆娘,就在其中上下翩飞,雪白的荻花衬得它更加艳丽,色泽有如宝石。

或许是阳光太好、太澄澈的缘故,顾星桥居高临下,能够清晰地看到,在豆娘晶莹的膜翅周边,不住闪烁着纤薄的流彩的线光。置身蜘蛛的巢穴,它却浑然不觉,只是数次险些擦到透明游荡的轻丝,又堪堪惊险地避过。

他转过头,天渊的目光依然清明淡漠。这栋房子,就是一个要令他百口莫辩的铁证,可顾星桥居然分不清,他究竟是刻意,还是无心。

他忽然意识到,对天渊这样的造物而言,交付自己的爱并不是一中引颈就死的姿态。

因为你要取得他的心,就务必要走到他险象环生、盘绕锋利的胸骨中去,这是一条只能向前,无法后退的路。等你走进他的心房,便会看到脚下的血肉也如蛛网,四面的白骨亦如蛛网——那同样是一个只能永留,不得逃脱的地方。

顾星桥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后,他突然笑了。

他走到窗边坐下,同时拍了拍身侧,示意天渊也来坐。

“你知道吗,”等到天渊和他并排坐下,他说,“我还在军部的时候,大家都说,一个指挥官的作战风格,是可以反映出他的一部分人品性情的,你觉得这有没有道理?”

日光刺目,对人眼不好,天渊手指微转,于是光线立刻变幻为朦胧绮丽的黄昏,湖水也在暮色下轻轻飘摇。

“我觉得有道理。”天渊不明白他为何提起这个话题,但既然顾星桥问了,他就老实回答。

顾星桥的笑容带着点怀念的感觉:“过去,他们评价我的指挥风格大开大合,虽然用兵克制,但总有过刚易折的隐患。现在想想,他们说得真是没错啊,出生在酒神星,又有遭人嫉恨的天赋,世人早就对我得寸进尺过度了,像我这样的人,退就是输,再退就是死,所以只能往前,不能怕,也不能后悔。”

天渊没有说话,顾星桥低下头,从腰带里翻出两个糖棒。

“喏,这是我那天去中央星的时候,在宴会里顺的,”他的笑容变得有些狭促,当即叫天渊心动不已,“以前没见识的时候,可爱吃这个玩意了,你也尝尝?”

天渊眨眨眼,他在草绿色和亮红色的糖棒中看了看,犹豫一下,谨慎地拿了红色的。

“我没吃过这个,”天渊说,“不过,我可以尝试。”

顾星桥撕开包装纸,他们看了一会夕阳,顾星桥含着苹果味的,问:“你的那个是什么味道?”

天渊取出嘴里的糖果,低声说:“树莓味。”

“树莓?”顾星桥诧异道,“这个味道很稀有的,我很久没吃过树莓味了,你的运气好。”

顾星桥又问:“我能尝尝吗?”

可是我已经咬过了,天渊刚想说,让你吃剩下的食物,这是我不允许的事,如果你愿意等待,我可以用原料给你制造一大批……

“就现在你手上的这个。”顾星桥很快地补充。

天渊不能拒绝他的要求,因此,他咬下已经被人造唾液污染的部分,将剩下的部分递给他的人类。

然而,顾星桥的眉梢已经挑起来了,他自然而然地倾身过去,与天渊薄而干燥的嘴唇相触,继而用甜滋滋的舌尖滑进两排坚逾合金的齿列,想要勾住那里的糖果块。

很长一段时间,天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的眼瞳空白一片,思维同样空白一片。糖块是甜的,硬且脆弱的,顾星桥的唇舌是甜的,软而脆弱的。他一动不动,坐了不知多久,顾星桥吮着他发颤的嘴唇,终于成功地吸走了那块滑溜溜,在舌面上显得太不安分的树莓糖。

“不错,”顾星桥点点头,“比苹果的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回来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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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渊的情诗,第一首是艾米·洛厄尔的《乳白石》,第二首是惠特曼的《一瞥》,第三首是《咏发丝》,第四首是萨福的《给安娜多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