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法利塞之蛇(四)

他与它 莲鹤夫人 4763 字 2022-09-03

年迈的国王一动不动地站着,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剧烈沸腾,他的牙关咯咯战栗,王冠从头顶跌落,白发亦惶惑地飘拂。他的双眼发昏了,老人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便颓然地向后倒去,佩剑与地面相撞,发出极大的声响。

谢凝呆呆地扶着立柱,身心皆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原来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国家的命运可以被如此轻易地扭转,犹如投在风暴中的小舟。传话的信使不过进入这座宫殿两次,这座城邦的人们已然被洪水般的悲伤彻底淹没。

奇里乞亚来的使者暂时被关押了起来,王宫中的女眷身披象征死亡的黑纱,人民也不再饮酒、歌唱,他们全心全意地哀悼着不幸死去的王子,说不定也要哀悼他们爱戴的国王——因为接二连三的过度打击,埃松已经卧床不醒,呼吸都很微弱了。

只是这次,再也没有潘神的果实为他挽救性命。

一时间,神庙外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都来恳求谢凝,这个被埃松称为多洛斯的少年。他们视他为神的子孙,盼望着他能再去求一求他的父亲,请祂挽救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

谢凝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就是个臭画画的,他难过地想,我也想跟你们信仰的神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好显得我不是那么欺世盗名,可我真的没法做到啊。

在这紧要的关头,国王昏迷不醒,王后也因为儿子的丧生而痛苦万分,年轻的公主抗下了治理国家的重担。她让弟弟在父亲的病榻前侍候,到了夜晚,她便跪伏在阿波罗的神龛前,向祂祈求宽待或者吉兆。

“我绝不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厄运是我们应该承受的后果。”她流着眼泪,恳求那素来优待她的太阳神,“你忘记我是如何忠诚地侍奉你了吗?福玻斯·阿波罗,远射者、高贵之人的保护神,请怜悯这国的民众,我情愿用你赠予我的才能,来换取我兄弟、我父亲的平安,哪怕它是那么得宝贵,胜逾我的性命!”

这一刻,福玻斯·阿波罗垂下金发光耀的头颅,只消一眼,祂的目光已经穿过千万里的云层,从太阳的金宫,直投向无边渺茫的人间。

是的,我看到了,祂暗暗地想,埃松的可爱女儿,并非我不愿垂怜你的泪水,只是你的国家收留了一位奇异的旅人,他脚踏坚实的大地,身上流淌的却是万万年后的时间,他投身在这里,命运女神的织机都被他搅动出不安凌乱的线团。他使艾琉西斯的命运模糊晦暗,这是我也难以预测的。

安忒亚伸出雪白的手臂,抚摸神像的双膝,她身上涂着花蜜般的香膏,长发黑如乌木,这样光彩照人,立刻叫阿波罗软了心肠。

“发发慈悲啊!”她这样说着,心中忽地一动,仿佛拨开了迷雾。一种好奇心强烈地弥漫上来,使安忒亚不由发出了深埋在心底的疑问:“那被我父亲称作多洛斯的少年,到底是不是神祇的子孙?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怀着患得患失的忧愁,他若是神的后代,总不至于带来如此可怕的厄运,他若不是神的子嗣,那就是无耻的骗子、恶棍。福玻斯·阿波罗,若你还喜爱我,就让我看得到真相吧!告诉我,那少年是一位神子吗?”

公主说完,便鼓起勇气,吩咐侍女放出一只用作占卜的鸽子。阿波罗垂下神目,鸽子飞向天空,立刻袭来一只大鹰,双翼强健,挥舞着击碎了可怜的白鸽。

瞧见这极端凶恶不祥的预兆,安忒亚面无人色,眼前发晕,她捂住额头,绝望地瘫倒在侍女的怀抱里。

“骗子!”她怒不可遏地叫嚷,“最卑鄙、最无耻的骗子也莫过于此了!你如何伪装成高贵的神祇后裔,博取了城邦民众的心?你干了什么事呀,潘神的果实说不定也是你偷来的,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可怜的父亲面前,使他对你深信不疑,使我的人民像敬奉神祇一样敬奉你,世上竟有这样可鄙可弃的人吗?!”

到了这会儿,安忒亚毫不怀疑,那接踵而至的灾祸,全是由“多洛斯”引起的。因为他偷来了潘神的果实,引发了神明的愤怒,这才导致她兄长的死讯,又唤来了奇里乞亚的秃鹰一样的使者。

安忒亚猛地站起来,她的心中充满了复仇的怒火。公主冲进内室,拔出墙上寒光闪闪的宝剑,这原是她兄长送给她的礼物,她挥舞着凶器,立刻就要冲到神庙,砍下那骗子的头颅。

这时,她年迈的乳母拦住了她,她是一位狡黠的老妇人,忠心耿耿,视安忒亚为亲生的女儿。她见到女主人如此悲痛,心里立刻升起了对多洛斯的仇恨之情,想出一条毒计。

“女儿哟,”老妇人说,“请你冷静下来,细细听我讲!你杀了他,对国家全无好处,你的父亲醒来后,说不定还要大大地怪罪你。就让他跟着奇里乞亚的使者走吧!既然他自称神的儿子,那么必然要比三个王室宗亲更加尊贵,我们就把他单独献给奇里乞亚的国王,还有那凶神恶煞的厄喀德纳,这是谁也挑不出错的。”

安忒亚怒气渐消,她迟疑了一会,就认同了乳母的计策。

“你说得很对,只怕他还不肯走,这骗子。”安忒亚暗暗地思索,“你去我的箱箧里翻找出熏香,那是我的女友,西摩伊斯河神的女儿送予我的礼物,只要点燃熏香,便能使最伟大的英雄也陷入睡眠,我们连夜就把这事办妥。”

嘱咐完乳母,安忒亚披上斗篷,匆匆来到了菲律翁的住所。他是八名英雄中最富盛名的一位,因此,她要让他也做了这件事的共犯。

菲律翁见了连夜赶来的公主,十分惊诧,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原因,安忒亚已经扑倒在他的面前,抱住他的双膝,哭求道:“阿尔普斯的儿子呀,当着你身为神祇的父亲,以及你高贵母亲的面,我恳求你拯救这个国家!”

接着,她将占卜的结果,以及自己笃信的推测告诉了菲律翁。望着英雄惊疑不定的神情,安忒亚说:“你听我说,阿尔普斯的儿子,我愿以我死去兄长的名誉,以及我自己的名誉,向你保证神谕的真实性。千真万确,阿波罗就是那样回答我的!我用这双手,代替请求的橄榄枝,我用它们抚摸你的双膝,请你把这个骗子带走吧,就让他为了自己的谎言付出代价,让他葬身厄喀德纳的毒口,免除我们的祸患啊!”

菲律翁沉默不语,内心里,他实在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少年巧夺天工的画技,真如鬼神附体一般,怎么赞美也不为过;想起他身上的奇异衣物,那无缝的布料,也是凡间所没有的;又想起他美丽朦胧的微笑,民众热切地爱他,不就是因为他善良柔软,待人那样和蔼可亲吗?

可阿波罗的神谕,是比这一切更沉重如山的铁证,菲律翁不得不相信,他必须相信。

他扶起公主,低声说:“我答应你,公主,就这样做吧,如果这是神的旨意,那就这样做吧。”

安忒亚心满意足,并且感激地笑了。她立马传唤奴仆,勒令他们整理多洛斯从她父亲那里得来的所有财物,就作为骗子的陪葬品,与他一同送到奇里乞亚去。

然后,她下到监牢,摘下面纱,释放了两名无礼的使者。即使是克索托斯的傲慢鹰犬,也为安忒亚的美貌张口结舌,她站在那里,甚至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我已经给你们挑好了一名祭品!”公主厉声宣布,“他的身份尊贵,更甚于王室的子女。那少年是神的子嗣,为了光荣的理想,甘愿为这个国家献身,履行我父亲的承诺,使你们的国王平息怒气。”

她奉上丰厚的礼单,里面包含了十件锦袍,十头牡牛,十只炊鼎,另外又有五塔兰同黄金,五块地毯,五尊光耀灿灿的三足鼎。使者见了这昂贵的随礼,皆瞪大了眼睛。

安忒亚吩咐说:“你们就带走他罢!他的名字是多洛斯。此外,为了保护这份赠礼,阿尔普斯的儿子,伟大的菲律翁也要随着你们的船只一同航行,这彰显着我们对奇里乞亚的诚意。”

使者心悦诚服地低下头,无有不应。早先前,他们还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呢,现在,既得到了出身高贵的祭品,又有丰富的财帛随行,他们没什么好抱怨的。

熏香冉冉,在无知无觉的昏睡中,谢凝被老妇人连着毯子卷了起来。正要把人偷偷地扛出神庙时,乳母看到了床头的画本,出于对美的向往,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贪欲,于是,她擅自把画本塞到胸口,一溜烟地跑向海岸。

神谕是不可忽视,也不可耽误的,菲律翁深知这一点,因此,他早早跳上了奇里乞亚的海船,只等着押送多洛斯。

火把闪烁的掩映下,他看到老妇人扛着一卷毯子,朝这边走过来,眉心不禁显出深深的褶皱。

“交给我吧。”他说,他不能批评安忒亚的做法,对待神谕认定的骗子,这样的对待已经是非常温和了。

乳母正要离去,菲律翁眼尖地看到她胸前的衣襟,英雄忽地伸出一只空余的手,不容抗拒地揪住她的衣领。

“老人,不要做会使你后悔的事。”他阴沉地说,“那不是你的东西,纵然他是骗子,也不能证明你的偷窃行为是正确的。”

顿时,乳母羞愧得满面通红,她急忙拿出画本,连同上面插着的笔一起,交到了菲律翁手上,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有河神的儿子坐镇,西风送来一股平稳的大浪。载着谢凝,奇里乞亚的船舶很快启航,船帆满胀,箭矢一般驶向他们的目的地,而艾琉西斯的民众还不知晓这件事,国王埃松更在昏迷当中,无法评判安忒亚雷厉风行的处置结果。

海浪哗哗作响,谢凝是被晃醒的。

咋回事,他迷迷糊糊地想,王子变青蛙,床铺变摇篮?还是说地震了,我正搁床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颠勺呢?

“你醒了。”

旁边传来低沉的男声,谢凝费劲地睁开眼睛,登时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