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军机室,刘扶光果然看到了阔别日久的父亲与兄长,他强忍鼻酸,唤醒了父兄的神志。
兄长刘齐章还在迷糊的时候,父亲成宗一恍神,居然见到妻子和死去的小儿子站在面前,不由大惊失色,还以为妻子是被伪装的邪魔外道乘虚而入,蛊惑了心神,连忙厉声道:“好狗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也敢来孤面前找死!”
身为一国帝王,成宗修为自然不低,他心念一动,抬臂欲击,却见老婆瞬间柳眉倒竖,抢先在他脸上呼了个大耳刮子,直打得他两耳嗡嗡,立刻清醒了过来。
“混账!”熙姬怒喝道,“连你的孩儿都不认得了么,竟要打他!”
刘齐章同时被这响亮清脆的一声吓醒了,他愣愣地望着父母,更呆愣地望着刘扶光,刘扶光亦目瞪口呆了半晌。
一下沉浸到熟悉的家庭氛围里,真是有种“嗯,都回来了”的恍惚感……
成宗捂着脸,面皮不见痕迹,只是心惊得发颤,他难以置信道:“琢郎……?你,真是你吗?”
几百岁的人,眼眶也是说红就红。修真之人本就子嗣单薄,大儿子与小儿子之间相差了一百多岁,刘扶光算得上真正的老来得子,是以成宗无不纵容,哪怕他想当个好逸恶劳的混世魔王,成宗也乐得支持。可是,如此溺爱,刘扶光还是长成了明珠宝玉般的资质人品,怎能不叫为人父母的加倍爱重?也正因如此,当周易带着他残缺不全的遗体赶回来时,那种如同天雷灌顶的哀恸,才叫人加倍痛苦。
“父王,我……”刘扶光只说了这几个字,成宗已经大步跨出,将他搂在怀里。
人间别久不成悲,然而在他的家人眼里,六千年也不过是短暂的一刹那,一场午后小憩的时光。
成宗泪流满面,他的兄长目光黯然,轻轻拉着他的手。
刘扶光睁大眼睛,他的下巴贴在父亲的肩头,眼睛望着窗棂外的天空,他冰凉如死,无论晏欢堆来多少性温灵热的法宝,都不能回暖一丝的身躯,此刻由内到外地发热,热得像是要烧起来了。
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抱在父亲背上,低垂紧缩了太久的眉目,终于光洁地舒展开来,唇角上扬,露出一个含着泪水,却悲苦尽褪,唯余幸福的笑容。
晏欢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九目尤其凝在刘扶光的面容上,他也笑了,笑得十分满足,就像将全天下的至宝囊括一怀,谁也不给,连瞧一眼都不让。
扶光很开心,他想,这便值当了,我总算做了一件对的事。
一家人坐回寝殿,刘扶光身体衰弱,仍旧在床上躺着。
成宗听完来龙去脉,说不愤怒是假的,但他想得更深一点。过去因口舌惹出大祸的真仙,死的死,躲的躲,再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了,新一辈的仙人,也就一个周易,得以问卜天机,算是牵头顶梁的人物,可他也不能完全救下琢郎,至善的伤,还得那头至恶的孽障来治。
姻缘线断了又有什么用,善恶一体,本就要生世纠缠,那孽畜真要死绝了,琢郎岂不也活不成了?
“我儿,父王知道你要与那物时时见着,心情肯定不好,”成宗道,“但一切以身体为重,他既然赌咒发誓,说要治好你的身体,那你管他摆出什么阵仗,专心养着就是了,身健体壮才最重要,明白吗?”
刘扶光的笑容又收敛下去了,他低声道:“我只担心你们,晏欢近乎代替了天道,他能用瓶中术将东沼凝固六千年,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失而复得的东西最是珍贵,他乍然与亲人重逢,但凡晏欢露出一点想胁迫他就范的意图,东沼都会落到一个相当危险的境地中去。他这样想着,脸上便显出了惴惴之色。
成宗笑了。
“琢郎,”他认真地对刘扶光说,“你不要怕他的手段,也不要怕他会用我们的安危来约束你,死从来不是可怕的事物。生命何其脆弱,人喝水可能会死,呼气可能会死,走路可能会死,有时在睡梦中就直接失去了性命,又是什么稀罕事呢?正常的人从来看不起因噎废食的蠢才。他要以磨难威胁东沼,那就大不了一死了之;他要以死威胁东沼,那就堂堂正正地走到死的土地上;倘若他要把魂魄也抽出来,让我们连死也不得安宁……”
他轻松地笑道:“事情要是真的已经糟糕到了这个地步,那你再如何忧愁,如何提防,都只是无用功,何不放弃担心未来的糟心事呢,专心活在当下?这样,即便到了祸难临头的那一刻,我们仍可以放心地说:起码我有过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
刘扶光不禁愣了片刻。
看着他,成宗也不笑了,他低沉地道:“更何况,身为做父母的,却要让子嗣为我们担忧,本身就是失职至极。当日,我和你母亲听信了仙人的鬼话,他们说,你的命数太过贵重,生来就是要与龙神共牢而食,合卺而酳的。只笑那时我们思来想去,觉得既然天命难违,纵使他恶名在外,但一个身为龙神的道侣,倒也算配得上你……”
他呼吸急促,紧紧闭上了眼睛,熙姬偏过头去,轻轻地接话道:“是我们太天真,害苦了你,琢郎。”
“不!”刘扶光连忙道,“不,这不是你们任何人的错。”
成宗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道:“真要论起来……”
他话未说完,一把犹如游蛇的嗓音,固执地从寝殿的门缝里钻进来,极尽小心温柔地道:“扶光,喝药的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