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人值得他下这样的力气维护?又有什么人会为了维护他而暗杀她爹?
大概只有那位太后娘娘了。
可是太后并非掌权之人,当年在深宫之中颇受贵妃掣肘,更有陈无庸暗中监视,太后想派人搞暗杀,何其艰难?就算她成功了,他这当儿子的也很难一点不知内情。
最有动机、最有条件、最有可能的凶手其实只有那一个。
季昭问不出口。她在用一层薄纱把真相包裹起来。只要她不开口,它们就永远不会见天日。
她心想,就算知道了真相又怎样,他的身份太过特殊,她根本下不了手去报仇。
然而不管他是真凶还是帮凶,她都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既然选择了逃避,就无法天天面对这样一个人。
她爱他,可是她和他隔着血海深仇。尽管这仇恨被她刻意地模糊之后,变得不那么椎心刺骨,但……这终究是她此生永远无法迈过去的沟壑。
季昭在姑苏停留了半个月。安葬过父母之后,她无事可做,亦不知该去向哪里。
她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在一个黎明,悄然地离开了。她没有与他辞别,所谓心照不宣,也就是难以启齿。
然而纪衡却偏偏等在了她离去的路上,守株待兔一般。
她低着头沉默良久,终于说道:“我们就此别过吧。”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纪衡早就猜到了这一点,也早就料到她的选择。可是如今听她亲口说这样的话,他的心脏还是疼得拧成一团。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拉着她一路狂奔,跑到了季先生夫妇的墓前。
纪衡跪在墓碑前,对季昭说道:“时至今日,一切孽债都是因我而起,你若想寻仇,只管来。”说着,抽出随身匕首,递给季昭。
季昭却是不接,她苦笑道:“你何必如此。”
“阿昭,你懂我的意思,”他固执地举着匕首,抬头看她,“我想和你好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放下杀父之仇,跟你回去?”
“阿昭,我的意思是……我想用一生来补偿你,可以吗?”他看着她,语气含着淡淡的哀求。
“不用一生,只此一刻便好。纪衡,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季昭说着,果然接过匕首,往他锁骨下方一刺。她虽力道不大,然而这匕首本是上好兵刃,这样一刀下去,也刺进去寸许。
纪衡闷哼一声,只觉伤口处一阵疼痛,心脏虽未被刺上,却比伤处更疼。他捂着伤口,顾不上渗出指缝的鲜血,抬头冲她笑了一下,说:“若不解恨,还可多来几下。”
“不用了。”季昭沉着脸,看着他指上漫开的刺目鲜红,她真不知道他和她谁更狠一些。
“如此,你可愿跟我回去?”
季昭弯腰从他身上翻出一瓶金疮药来,她有些放心地说:“你死不了。”说着,把金疮药又还给他。“纪衡,从现在开始我与你恩断义绝,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季昭说完,转身便走。
纪衡没想到她真的绝情至此,他想也不想一把抱住她的腿,哀求道:“阿昭,别走,求你别走……”行动之间牵动了伤口,血液又流出不少,他却顾不上了。
季昭想把他挣开,然而他虽受伤,力道却大,抱着她的腿死命不放手。她又不忍心下死力气踢他,两人便这样僵持着。
听着纪衡一遍遍地苦苦哀求,季昭眼睛酸涩,终于落下泪来:“纪衡,你不要逼人太甚。”
“阿昭,别走。”他的血流失得多了,嘴唇渐渐发白,像是落了一层霜。他跪在地上,固执地抱着她的腿,脸紧紧贴在她的腿上。哪怕对一个普通人来说,这姿势都有些卑微,何况他一个帝王。
季昭深吸了一口气,咬牙说道:“你杀了我的父母,却想让我嫁给你,这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纪衡像是被一道惊雷当头劈了一下,他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说:“我?杀季先生?这是从何说起?我怎么可能杀季先生?!”
“不是你杀的,是你派人杀的。”
“不是,不是我!阿昭,季先生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怎么可能害他?”
季昭蹲下来,直视他说:“那好,你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派人暗杀当年的凶手?为什么你明明早已找到我父母的尸骨,却一直对我遮遮掩掩从未提起?为什么又要煞费苦心地想找人假装向导带我去找那个山洞?”
纪衡飞快地想了一下就明白大概了。一定是有人跟季昭说了他的坏话,而且编谎话的人说得半真半假,她证实之后不得不信。纪衡深谙骗人之道,这种虚虚实实的假话让人最难提防。他眸光一闪,说道:“我确实不是幕后真凶,这个我一会儿向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山洞的。”
“你不是真凶,还能有谁?你娘?”
“是——”他刚说了一个字,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真是一场好戏。”纪征从附近几株树的后面走出来,笑道。
千方百计地想要阿昭误会他……纪衡看着纪征,这事也就纪征干得出来了。
季昭看到纪征,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纪征看着季昭,目光温柔。
季昭知道他的心意之后,便不太适应他的温柔了。她侧脸躲开他的目光,视线恰好落在纪衡的伤口上,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伤口不算致命,现在血已经流得少了,可是这样看着,难免让人心疼。
“阿征,别白费力气了,”纪衡说道,“你一定不知道阿昭真正的杀父仇人是谁。”
“就是你,我的皇兄。”
“不,是父皇。”
季昭惊讶地看着他。
“很难以置信对不对?”纪衡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
纪征冷笑道:“你为了逃避责任,竟将此事栽赃到父皇身上,简直无耻至极。”
“你为了得到阿昭而故意污蔑陷害我,真正无耻的是你吧?”
季昭看看纪衡又看看纪征,她相信纪征是插手此事了,要不然纪衡派去的人也不会凭空消失。但问题是纪征到底知道多少事?撞到她面前的刺客是不是他派去的?倘若是,那么所有证词都可以是伪造的。如果凶手真的是先皇,那纪衡瞒着她做那么多事,也是可以解释的了。可先皇真的会做出这种事吗?那似乎比太后买凶杀人还不真实……
她心中疑窦丛生,一时左摇右摆,不知该相信哪一个。
“当年参与暗杀的人已经全部死了,现在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和宋海。我也没有充分的物证。你若不信,我亦无法。”纪衡对纪征说了这话,又转过头看着季昭说,“但是我觉得你会相信我。”
季昭其实一开始就是相信他的,只不过后来被许多事实逼向了一个谎言。她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一下,突然问纪征道:“你应该是早就到了,却迟迟不出现,偏偏在我和他讨论真凶的时候才出来。为什么?”
纪征拉下脸来问:“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事实。”
“阿昭,他其实一直在调查你,他早就知道了你的来历,可能比我更早,所以他有条件在辽东布置一切。”纪衡插口道,又转而看向纪征,“纪征,你是我的亲弟弟,我一直以为当年之事你也是被人利用的,因此从未苛责过你。如今看来是我对你容忍太过,你与你的生母一样虚伪狡诈、冷酷无情、不择手段。”
“你住口!”纪征恼怒不已,突然拔剑指向他。
季昭挡在纪衡身前道:“纪征!你想杀自己的亲哥哥吗?!”
纪衡冷道:“他连觊觎长嫂的龌龊事都做得出来,弑兄篡位想必也不在话下。”
纪征握着剑的手紧了紧。
季昭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说道:“他若是死了,我会殉情。”
“阿昭,得你此言,我便是死也值了,”纪衡笑了笑说,“不过你放心,他杀不了我。”纪衡挨的那一刀并不致命,伤口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他其实还有不少力气,只不过方才要博得季昭的同情,才装得那样虚弱。
季昭并不知这些,她扭头让他“闭嘴”,这个时候不适合激怒纪征。纪衡看着她以那样柔弱的身躯无畏地护在他身前,他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
“在你们眼中,我到底有多穷凶极恶。”纪征面无表情,收回了手中剑。
季昭提起来的一颗心也放下来。
“季昭,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你最先遇到的是我,与你日日相对的也是我,你会喜欢我吗?”
“我也只问你一句,那个刺客到底是不是你派去的?”
“你自己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问我?现在回答我,如果最先遇到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我?”
“不会。如果一个人会以喜欢我的名义做伤害我的事,那么我永远不会喜欢他。”
纪衡在她身后暗自庆幸,幸好他没有因为喜欢而逼迫过阿昭。
纪征听到此话,神色一黯,低头道:“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是我自己瞎了眼。”
她的本意是自己眼神不好没认清事实真相,可是听在纪征耳朵里,便是遇人不淑的诛心之言。
他沮丧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季昭不再理会纪征。她把纪衡扶起来,扶着他离开了。
“所有事情就是这样,对不起,阿昭,我欺骗了你。”纪衡刚被包扎好,就迫不及待地跟季昭解释这一切,“对不起,我,我怕你离开我……”
季昭帮他躺好,给他盖了条薄被,说:“你先休息一下吧。”
他抓着她的手不放,小心翼翼地说:“告诉我你的答案,你会跟我回去,对不对?”
“先养好伤。”
“告诉我。”
“我爱你。”季昭说道。
纪衡像是突然被一支燃烧的箭击中胸口,热烫中带着酸酸的疼痛。
“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我没办法嫁给杀父仇人的儿子。”她忍着酸涩的眼睛,低头去掰他的手。
纪衡本来似是一张绷满劲的弓,听到这话,弓弦像是断了一般,他全身松下来,手上力道也流失了。她就这样轻易地掰开了他的手。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回答。
季昭再也无话,出去帮他煎药了。
纪衡躺在床上,两眼无神。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虽然权倾天下,却无法左右她的想法。她是个软中带硬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在这件事上,他本来就理亏气弱。
过了几天,纪衡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了,季昭也该告辞了。
她走的时候纪衡去送她。春天已经来了,城外草色青青,柳树绿云如烟。纪衡站在垂柳下,踩着一地的青草与野花同她话别,两人像是普通的友人一般。
季昭转身离开时,纪衡突然眯眼,抬起右手,在自己的左胸上拍了一下。季昭走出去几步,忽听到身后似乎有微弱的声音在唤她,她转过身,恰好看到纪衡软倒在地上。
她连忙跑过去,他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迹。她不可能就这样丢开他,只好带着他又回到寓所。
回到寓所时,纪衡又咳了两口血。季昭请了原先那个大夫来看,大夫说他这是心病,给开了些药。季昭无法,又照顾了他一些时日。纪衡时不时地在自己心口上补一下,他这心病时好时坏,两人就这样拖了将近半月。
纪衡天天吐血玩,为了演得逼真,他也不敢吃太多饭,短短十天不到,他就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大圈,脸成菜色,跟个久病不治的绝症患者似的。一双眼睛倒是依然清亮有神,可是这么亮的眼睛放在一张菜脸上,很难让人不去联想“回光返照”之类不太美好的词汇。
季昭慌了神,又给他请了个名气更大的大夫,那大夫诊治的结果依然是“心病”,开的药跟原来的也差不多。
她简直心疼死了,日日夜夜殷勤照顾,纪衡被她这样体贴对待,更不舍得好了。一想到他一旦好了,她就要走,纪衡便寝食难安,可劲地糟践自己。他也不开口求她留下了,偶尔还摆出任她去留的态度,可是季昭怎么可能放心离开。
此地的大夫终归不如太医院那些名医。季昭想把纪衡送回京城,纪衡刚一听到这打算,便急道:“你要把我送走?”
季昭连忙安慰他:“不是,我……我把你送回去诊治,”见他失落地低头,她又说道,“我陪你回去。”
两人就这样回到京城,一路奔波劳累,别说纪衡了,连季昭都有点憔悴。纪衡其实也不敢玩太过——他要是把身体彻底弄垮了,阿昭的性福生活谁来保证?
回到京城时,纪衡开始耍无赖,假装睡着,死死抓着季昭的手不放,季昭只好跟着把他送进皇宫。太后得知儿子生病了,脚不沾地地带着如意来看纪衡。
纪衡此时已经瘦下去两三圈,连下巴都变尖了。太后第一眼愣是没认出这是她亲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