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饭,赵小六急急忙忙地跑来告诉唐天远,姑娘的身份确定了,是本县齐员外家的小姐齐蕙,齐家的下人已经在停尸房哭开了,齐员外和夫人正在往县衙赶。
唐天远也顾不上吃饭,连忙去了刑房。在门口,唐天远看到了谭铃音。她正一手拿一个大包子,一边吃一边往停尸房里探头看,那神情十分不忍,吃包子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停尸房里传来阵阵哭声,有男有女。
“你还真吃得下去。”唐天远说道。
谭铃音咽下口中的包子,“生老病死都是自然造化,烦恼皆是菩提,净土生于泥粪。”
这么禅趣盎然的话从她嘴里吐出来,让人很有一种分裂感。
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又呼啦啦走进来一群人。几个男男女女簇拥着一对中年男女,风风火火地赶来。那男的见到唐天远,还知道行礼,女的则丢下他们,奔进停尸房,紧接着停尸房内传来响声震天的号哭。
男的听到哭声,神情也悲恸起来。
这应该就是死者的父母了。唐天远让齐员外进了停尸房,与他女儿相见。
谭铃音摸着下巴,看着号哭的男男女女们,凑在唐天远身边小声说道:“不对劲。”
唐天远压低声音回道,“你也看出不对来了?说一说。”他微微弯下腰,把耳朵凑近一些,好方便听到她的低语。
“你看,姑娘的父母不缺吃不缺穿,当女儿的怎么会穿得像个村姑?这不合常理;既然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该是养在深闺,时刻有人近身伺候,凶手一般不会有作案的机会。除非是她自己跑出来。”
“哦?”
“所以,她一定是逃婚了。”
唐天远不赞同,“你连她是否有婚约都不知道,就断言她是逃婚,太过武断。”
“这你就不懂了吧。”谭铃音弹了一下唐天远的肩膀,因两人离得太近,唐天远没来得及躲开。她接着说道,“有什么事情非要大晚上去办?除非她想长长远远地离开那个家。这逃婚啊,一定要选晚饭之后,城门关闭之前,这样等第二天家里人发现她不见时,她早已出城一夜,这才跑得远。还有,逃婚时不能打扮太好,一来太过惹人注意,二来,穿太好容易露富,搞不好就被人打劫了。”
唐天远发现这个妙妙生脑子里就没装什么正经东西,他不屑道:“说得好像你逃过婚一样。”
“我当然没逃过,我怎么会逃婚呢,”谭铃音说着,不耐烦地推了唐天远一下,“你别离我那么近。”
“也对,这世上不会有哪个男人会如此想不开,与你订立婚约。”
他们两个左一句逃婚右一句逃婚,说到后来声音渐大,被那齐员外听到,立时火冒三丈,“你们休要毁我女儿名节!”
谭铃音连忙道歉:“对不起啊,我乱说的。”
唐天远走上前说道:“两位请节哀,刑房的勘验已经结束,你们现在可以把令千金发葬,以安香魂。本官会尽快彻查,定要揪出真凶,给你们一个说法。”
两夫妇便要跪谢,唐天远连忙将他们扶起来。
这时,外头又闯进来一人,跌跌撞撞的,一时把停尸房内众人的目光拉向他。
谭铃音看到此人十八九岁,浓眉大眼,跑进来时一头一脸的汗。他谁也不顾,直冲向房内尸体,待看到尸体面目时,惊得双目赤红,浑身发抖。
谭铃音挠着下巴,惊奇地看着此人。这不会是姑娘的未婚夫吧?她扭头看看县令大人,发现他一脸的高深莫测。
嗯,人在不知该做何应对时,通常可以假装世外高人,谭铃音点点头,这方法确实屡试不爽。
突然闯进来的青年似乎很不受欢迎,齐家夫人指着他骂道:“你这小孽障还没害够我女儿吗,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阿福,阿祥,你们把他拖出去!”齐员外吩咐道。
两个家丁过来要把青年带走,后者却是死命地攥着齐蕙的手不肯离去,把尸体拉得几乎要坐起来,掰也掰不开。
唐天远冷静地看了一会儿眼前的闹剧,吩咐道:“来人,把齐员外夫妇并齐小姐的贴身丫鬟以及这个男子都带入羁候所,等待审问。”
李大王招呼几个衙役,一同把该带的人带走了,屋子里顿时空了大半。谭铃音偷偷问唐天远,“你怎么知道她的贴身丫鬟在这里?”
“认尸这种事情,自然该让熟悉的人来。”
谭铃音点头,跟着唐天远出了停尸房。外头大太阳高高照,把一草一木都烤得枯焦,唐天远撑开折扇遮阳,低头看到身旁的谭铃音被太阳晒得眯了眼睛,蔫耷耷的,他很不厚道地有些幸灾乐祸。
谭铃音抬头看到他扇子上的题字,立时来了精神,“好字。”
唐天远拿下折扇,“你懂书法?”
“大人,我说过我琴棋书画无所不通的,您怎么就不信呢。”谭铃音说着,钩了钩手指,唐天远便把折扇递给了她。
谭铃音指着折扇上四个大字“上善若水”,说道:“这字一看就是个美男子题的。”
唐天远惊了,“何以见得?”
“因为落款是唐天远。”
“……”
唐天远伸手去抢折扇,他真是脑子抽风了才会认为妙妙生有品位。
谭铃音拿着折扇躲,“别别别,我方才开玩笑的,这字确实有它的妙处。”
唐天远停下来,“你倒是说说看。”
谭铃音走到树荫下,再次把折扇打开,说道:“轻如蝉翼,重若崩云,狂似惊蛇,稳乎泰山……这些都在四字之间。海纳百川容易,自成一格却难。一个人学得太多,容易失却本心,跌入妆花饰巧或者邯郸学步的俗套,可这唐天远偏又有自己的境界。我觉得吧,这个唐天远虽然表面上温文尔雅,但其实是个潇洒纵逸之人。人可以装,字是装不了的。你看他的字,风骨凛然之外又有那么点亦正亦邪的味道。还有吧,他写这字的时候大概心情不太好,有点狂躁……”
“够了。”唐天远打断她。
“欸?不好意思,”谭铃音挠了挠后脑勺,“我一说起书法来就容易成话唠。”
唐天远沉默不语。人生难得遇一知己,有人懂他是好事,他真不介意有个红颜知己,但他很介意这个红颜知己是妙妙生。
谭铃音看到县令大人的脸色不太好,她有些奇怪,“我说错什么了呀……我说大人啊,您不会是嫉妒唐天远吧?其实用不着,人各有命,您就算嫉妒也没办法。”
“我不嫉妒他。”
“那么大人,您跟唐天远是好朋友吗?”这个可能性是有的,要不然他也不会拿着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摇了摇头。
“那您认识他吗?”
又摇摇头。
“啊,原来这折扇是买的呀,我还以为您认识唐天远呢。”
唐天远皱眉,这话里话外鄙视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谭铃音把那折扇在手上转得花样翻飞,“大人,您买这折扇花了多少钱?能转手给我吗?”
唐天远看得一阵眼花,他不解,“你要它何用?”
“这可是唐天远题字的折扇。”
唐天远嗤笑,“你不会暗中思慕唐天远吧?”
“这么说也不错,我就是思慕他又怎样?世上的姑娘,谁人不想嫁唐天远?我想一想又不用花钱。”
她说得这样直白,唐天远反而不好意思了,扭过脸责备道:“你这样不知羞,枉为女子。”
谭铃音恳求道:“大人,看在我为您当牛做马的分儿上,您就把它让给我吧!求求你了!”
唐天远第一次见谭铃音把姿态放得这样低,就为一把扇子。反正这扇子在他眼中也不值几个钱,大男人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斤斤计较,于是他轻轻挥了一下手,“你只要保证以后不再思慕唐天远,我便把这折扇送给你。”
“好,我保证,以后唐天远在我眼中就是浮云,就是粪土,就是屎壳郎!”
“……”
最后,唐天远不仅把折扇免费给了谭铃音,还招了她一顿骂,他心情抑郁地回去,午饭也没好好吃。
这头谭铃音掉头出了县衙,去了古堂书舍,找到了谭清辰。
谭清辰刚吃过午饭,正端着个小紫砂壶慢悠悠地饮茶,看到他姐姐来,他展颜笑了笑,两只眼睛一下从亮星星变成了弯月亮。
“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谭铃音用扇子轻轻敲了敲谭清辰的脑门儿。
谭清辰也没躲,等谭铃音坐定,他把她手中的折扇拿过来仔细看了看。看到字,他点了点头,又往下看到落款,他惊讶地看着谭铃音。
“没错,就是唐天远题的,”谭铃音搓着手,问谭清辰,“你说,这扇子值多少钱?”
谭清辰心中估算着。根据唐天远的知名度和这字的水平,少说也得二百两。他把这个数字跟谭铃音比画了一下。
谭铃音高兴地挠着下巴颏,自言自语道:“一把扇子二百两,两把扇子四百两,四把扇子,就是八百两!”
谭清辰轻轻敲了敲桌子,把她拉回了现实:只有一把。
谭铃音知道他的意思,她看着自己的手,“放心吧,咱这双魔掌,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说完,自顾自地嘻嘻笑起来,那笑声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谭清辰轻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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