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反倒提问林秋葵：“林小姐，你认为大家会响应我们的集资？”</p>
林秋葵摇摇头：“我不确定。”</p>
她仅仅站在个人立场，认为水既是所有人都需要面对的难题，那么身为人民，绝不是坐享其成的理由。</p>
一个国家有上亿人口，百万平方公里的国土，绝不可能靠一个英雄，或一个充满牺牲精神的政治团队去拯救。</p>
“也许有时候，您不需要把自己看得太重。”</p>
“又有的时候，也没必要把自己看得太轻。”</p>
她这样说着，其实人民一样。</p>
他们或许没那么睿智，满胸怀的博知大爱。</p>
但也不至于非常愚钝，狭隘又自私。</p>
没必要把他们太神化，同样没必要太过轻视。</p>
说到底，人民永远才是国家的根，不是吗？</p>
一个国家必须人民都站起来，它才能真正地站起，否则只是被强行拽起的傀儡罢了。</p>
燕定坤听完这番话久久不语，瞳仁微动，似有决意。</p>
他沉默地将双手打开，一只瓢虫得以重见光明，展翅高飞。</p>
——下午两点，宁安基地广播响起。</p>
响应广播，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聚集到办事棚前，兴冲冲地看着燕定坤。</p>
“老燕，是不是有水了？！”</p>
“那今天能多领点水不？好歹能赶在庆典前洗把澡，不然人都要馊咯！”</p>
昨天下午那是一车车的河水往基地里运啊，大伙儿多多少少都瞧见了，心里的石头都落地。</p>
今天广播一起，让所有人到办事棚集合，他们就猜老燕该说分水的事儿，忙不迭放下手头的活计，一家老小全赶过来。</p>
面对情绪高昂的群众，刘助理首先说明他们最关心的用水问题：“大家放心，昨天的取水行动非常成功，我方一共分批运回两百吨河水，经过专家团队的不懈努力，今天上午已经找到确切可行的河水净化方案。根据每人每天2.5升生活用水的标准，基地目前登记住民不超过五万名，合计一日耗水量为75吨，以我们的方案，目前是足够供应的。”</p>
“所以从下午开始，每个已登记住民都能到水库领取定额的水。假如有人有家庭情况特殊，需要更多份额的水，可以通过审核获得短期有效的限量购水资格。大家有什么疑问吗？”</p>
人们听说有水，只顾着欢欣鼓舞，一时之间没人提问。</p>
“好，那麻烦大家静一下！”</p>
刘助理挥臂道：“老燕还有几句话想和大家说！”</p>
老燕还要说话啊，大伙儿立刻给面子地静了下来。</p>
火球似的太阳，阳光烈得好像能把人剥皮。</p>
燕定坤直面着它，面对满头大汗的男女老少，手里握着一张对折的纸，密密麻麻写着字。</p>
这是办事处一堆智囊团合力草拟的演讲稿，他事先看了两眼，里头全是煽情的言论。</p>
大段大段的排比，痛诉宁安基地的建成有多么不容易，他燕定坤又有多千难万难，这才迫不得已伸手向人民群众借钱。</p>
好比取水行动前的演讲。</p>
政治上的演讲通常带有明确的目的性，遣词造句都有讲究，老练地运用着各种心理学，拿捏着群众们。</p>
燕定坤本该规规矩矩照着稿子念，可他倏然改变主意，没有翻开稿子，便说了一声：“大家好。”</p>
大家玩笑似的回应：“你也好！有水都好！”</p>
燕定坤没有笑：“今天下午喊你们来，不为别的，就像掏心窝子同你们说几句话，顺带商量一件事。”</p>
“大家都了解我们基地条件差，兵少，子弹少，粮食也少。别人都有房子，有床铺，至少有遮风避雨的去处。但我们只有几顶破帐篷，只有这片荒凉的黄土地，以及无数条大家手缝的被子，往里面塞满棉花、枯草。”</p>
“我恐怕这辈子都难以忘怀，去年冬天我们是如何挤成一团，如何一边发着抖一边拼命往身上刨土的。整个冬天，好几个人合盖一条大被子，谁都不敢动。只因稍稍一动弹，寒风灌进来，说不准身边又有谁双眼一闭便再也睁不开。”</p>
“而年后全国各地都在上报寒潮期间死亡人数，无论哪个基地，数字几乎不及我们一半。”</p>
“——足足六万多条性命，仅半个月，全折在那个冬天啊。”</p>
“大雪融化后，仅仅是为了让死者入土为安，都不知费了多少双手、多少根木棍铁锹。”</p>
这之中，有多少是他们的亲人朋友呢？</p>
提起这个，下头不少人都回忆起那时的苦痛，无声红了眼圈。</p>
“我燕定坤原也只是个小县城文化局副局长，有幸得你们支持，才有机会与你们一同建立这个基地。——哪怕它是全国最穷最苦的一个基地。我一直把这里当家，把这里每一个人都当作我的长辈、我的兄弟姐妹，把孩子们都当做我的亲生儿女。”</p>
“古话有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请大家谅解，我正是盼望我们的基地能欣欣向荣，希望我们的孩子们都能平平安安熬过下一个冬天，才不得不往大家头上浇一盆冷水。”</p>
“人的水是解决了，可在座还有谁还记得那片玉米地呢？”</p>
田地不会说话，它没法喊渴，连死亡都是悄无声息的。</p>
若不是燕定坤当众提起，人们连自己的生死都顾之不及，还真想不起这茬。</p>
想想也是那个理，熬过夏天，过了秋又是天寒地冻的冬。要想安稳度过年底，现在加班加点造房子肯定来不及，倒不如多囤点粮食，省得又闹大饥i荒。</p>
有人道：“要不就把我们的水匀些给田地吧!”</p>
得到诸多附和声：“对的，咱们这么多人，一人少喝一口水，都能养活不少地了。”</p>
“大伙听我说，咱有水喝就成！什么脸皮头发都不要了，先争取把玉米田给养活！”</p>
眼看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响应声越来越大。</p>
奈何这个方法办事处内部讨论过，可行性并不高。</p>
“大家且听我说，这件事没有你们想得那样简单。”</p>
燕定坤声线粗犷，语气却意外地温和，近似一个同小孩细心说道理的老父亲：“今天我们是在39c下讲话，才十分钟不到，大家都已经有有点受不住了吧？而照邵京传来的消息，截至六月底，天气只会越来越热，温度越来越高。上限很可能突破50c。”</p>
“届时不止我们普通住民需水量加倍，前线受伤的部队成员、异能者更需要大量的水清洗伤口，否则高温加速腐烂，他们的性命便难得到保障。”</p>
“……”</p>
没搞错吗？50c？</p>
发现事态严重的超乎寻常，大伙儿哑口无言。</p>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p>
燕定坤后背挺直，语重心长：“都说世事难两全，得失永相伴，所幸今天我们面前还有一条可行之路，只是碍于基地晶石数量不足。”</p>
“假如大家愿意信任官方，愿意信任基地办事处、信任我燕定坤一次，有息借我们一些晶石，我们保证能解决这个问题。往后不仅大家的生活用水有保障，包括我们的田地、粮食也将得以保全，下个冬天也就多了一线生机。</p>
“我愿意以死去的妻儿发誓，我燕定坤有债必偿，绝无私心！因而为了冬天，为了基地的孩子们——”</p>
“请大家相信我们！”</p>
他像一个巨人，在刺目的光线下倏然折腰，袒露出衬衫后背的补丁与一大团洇开的汗水。</p>
群众们面面相觑。</p>
紧接着，刘助理走上前，也弯下腰：“麻烦大家谅解一下吧，我们都清楚老燕是什么人。他最要强，事事爱争先，都这把年纪了，每一场仗、每一件事都要亲力亲为。若不是走投无路，老燕是绝不会说这种话的！基地不是老燕一个人的，水也不是我们一个办事处才用，请大家帮帮我们，也是帮帮你自己！”</p>
办公人员集体鞠躬，平直的背部与双腿形成无比规正的直角。</p>
但底下的人群还是快速散去。</p>
从燕定坤说借晶石那一刻起，他们就像被风吹散的黄沙一般，转眼只剩下零星几个人。</p>
“他们、他们何至于此？！”刘助理直起身，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双眼！</p>
“我们又不是要公然去抢，只是借而已，都是为了让大家能好好活过下个冬天才迫不得已。本来就考虑到人人都要生活，也没指望他们有多积极，但是这像什么话？他们跑什么？难道还怕我们狮子大开口吃了他们吗？”</p>
他气得整个人直哆嗦：“平时一个老燕老燕喊着，你什么时候开过口求他们帮忙？好容易开一次口，他们就要这样对你吗？所谓的人民群众，岂不是只能共享富贵，根本不愿意与我们共患难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