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天鹅

邹方旭死状惨烈,病人们受到刺激,齐齐尖叫出声。

刹那间,某人光速跑路。

对面楼房亮起一层手电筒光。

林秋葵掩上门,推开窗,朝众人挥手。使用积分兑换一小箱镇定注射剂,又在原地呆了将近十五分钟,一直等到顾海洋、韩队长等人赶到事发地点,转述自己看到的一切后,才转身离去。

焦林疗养院地大建筑多,东一个露天泳池,西一个玻璃花房。祁越左右不分,倒没敢跑远。

下了楼,沿鹅卵石路返回至小花园外缘。

远远望去,一颗苍劲的老树下,一块枯竭的喷泉池前。

再一排摇摇欲倒的铁架长椅旁,祁越就在那里。

他半坐半靠地倚在椅背上,一条腿懒散放着,一条腿微微屈起,低着头,不作声地拨弄着一把破碎石砾。

稀稀疏疏的星光下,夜色好似无言的海浪,悄然没过他裸i露的脚踝、手肘与喉咙,流淌过他冷白的皮肤与面庞,就这样漫了他一身。

使他眉目模糊,看着阴郁,还生出一点叫人捉摸不透的陌生感。

林秋葵提着灯向他走去。

人还没到,隔着两米,手里的云朵灯先把地面打出一圈波光流转的紫调。

祁越没有抬头。

“废物。”他说。

林秋葵没听清。

她慢慢走近了,带着光走到他的身边。

祁越垂下脑袋,抵住她的肩,声线低低的,又说一遍:“是他自己头脆。”

——该死的脏老鼠,叽叽歪歪惹人烦。

他就随便捏一下而已,鬼知道会碎掉。

祁越实在冤死了,烦死了,真想把臭老鼠全身骨头一根根捏成粉末泄愤。可又怕自己已经违反不乱杀人的约定,再做别的事,保不准企鹅加倍生气,永远都不爱他不要他。

这才灰溜溜地决定先跑为敬。

他本来想出去打一晚上的架,打得越猛越好,越惨越好。按照以往经验,只要弄得浑身脏兮兮,脸上各种血,或者干脆折两根骨头回来。到时候企鹅光顾着给他涂药疗伤,肯定不记得生气。

但理智——没错,祁越也是有理智的。

那东西莫名拦住他,不让他走。

人们犯错首先应该认错,其次反省。

正规教育下孩子都懂的道理,唯独对祁越不大适用。

他脾气傲,杀人成性,本质上和祁屿、贺闻泽一流没有多大区别,为人处事只管‘我想’和‘我不想’,根本没有黑白、善恶、道德的相关概念。

可以说,他选择把脖子上的链条交给林秋葵。

他低下头颅,大多数时候都服从命令,但其实始终没有被其他人们表现出来的任何情感或善意稍稍感化。

从前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他将一直一直是那个蛮横残暴、我行我素的祁越,不擅长控制情绪,很难打心底认同「人不该随便杀人」的基本生存规则。就算失手杀人打破约定,一如现在,他也绝对做不到低声下气地说对不起。

因为他从骨子里不认为自己有错。

说到底,祁越大约近似于一只尽力收起爪子、努力讨主人欢心的小狗。

比起打小娇生惯养的家宠,他曾在外挨饿受冻,他曾在混乱的动物队里扭打得遍体鳞伤。身上因而残留着一部分流浪的痕迹,刻入骨髓,化作本能。

无论你怎样做,怎样费力地洗刷,都不可能彻底抹掉。

好在林秋葵不在意这点,从没想过要彻头彻尾地改变他。

就今晚这件事,不难想象,祁越长期跟怪物、跟高级异能者交手,习惯了身体素质超乎寻常的敌人。正常情况下,他很少对普通人产生敌意,偏偏今晚冒出一个敢在他面前放话挑衅的人,以他的性格必将予以回应。

只不过高估对方的骨头坚硬度(?),也可能无意间低估自己下手的力道,才导致邹方旭命丧当场。

左右那人罪有应得,落到谁手里都逃不了一个死字,没什么好纠结的。

林秋葵拍拍肩上的小狗脑袋,好声好气地哄他:“你说得对,是他有问题,不怪你。”

结果他伸手勾住她的小拇指,说第三遍:“我没想捏爆他,你不能生气。”

看来当事人真的非常非常在意这件事喔。

“我没生气,你看我像是生气的样子?”

她抬了抬肩骨,祁越顺势半抬起头,快快地看一下,又快快地埋回去。

“我看不懂。”他直白地说:“你有很多东西不告诉我,林秋葵,我不知道你想什么。”

这倒是句实话。

刚才听说企鹅不生气,他觉得松了口气。

可是看到企鹅的表情,他又觉得不舒服。

太冷静了。

像毫无波澜的湖水,没有声音,也没有动。

许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冲撞所致,在祁越看来,他的企鹅仿佛裹着厚厚的雪。

雪是她的保护壳,敌人进不去,有时连他也进不去。

他想更加了解她,想要更加拥有她。

然而这把钥匙掌握到她的手里,好像只有她想把门打开的时候,他才能看明白她一分钟,两分钟,至多不超过一个晚上。

而她不想开门的时间,他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外面等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她下一次打开。

祁越不会疲惫,不会厌烦,但他渴望着靠近。

不停不停地靠近,直到皮肤与皮肤完全黏连到一起,两个人间不剩下任何隐瞒跟秘密。

……好吧。

指掌擦过蜷曲的发梢,似一只蝶停留脖颈。

林秋葵闭了闭眼:“我告诉你我家里的事,可以吗?”

有关这方面,他缠着问过好几回,她都避而不答来着。

祁越心头划过一抹得逞的愉悦感,捏住企鹅的指尖:“你说。”

“好久以前的事,该从哪里说起……”

林秋葵思索半晌,决定从另一个世界的1997年说起。

“我小时候生活在孤儿院,孤儿院你听说过吗?就是一种社会慈善机构,专门收养没有监护人——简单说,没有爸妈,没有其他适合抚养你的直系亲属。这样的小孩会被送到孤儿院进行统一抚养。有一些夫妻经过审核,可以过来领养小孩。”

据说,据老院长说,1999的冬天清晨,她大约刚满月,被丢弃在孤儿院门外。

体检证明她只有一点发烧,除此之外白白胖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严重疾病。

老院子等待三天后,发现没有人回来找女儿,便将她归入档案,正式成为孤儿院待领养大军中的一员。

不论宠物还是孩子,有一个人们多数人认同的原理:越稚嫩的生命体越容易养出感情。

林秋葵因此拥有绝对的年龄优势,加上身体健康,在5岁之前,一共被领养过两次。

第一次,她六个月,被一对军人夫妇领养。

养父奔波于边境缉毒一线,不慎死于意外。养母收到消息后,身心俱疲,经过院长同意后,将她‘转让’给姐夫一家抚养。

四年后,第二任养父养母情感破裂,各奔东西,以「无能力继续抚养」为由,将她遣送回孤儿院。

第三次被领养时,林秋葵七岁。

这一次的养父是个商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养母患有妇科病,身体条件差,难以怀孕难以生育。

一开始挺好的。

真的。

这世间人与人的关系那样多,数来数去不就那么几个发展模式。

从好到坏。

从坏到好。

再不济就不好不坏。

反而只好不坏、只坏不好,才是少数中的极少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他们那看似圆满的一家三口?

林秋葵想了想,视线越过祁越的肩膀,看到喷泉中心那一个白玉天使像,多像一个纯真的婴儿。

她想起来了。

“2008年,我9岁的时候,因为经济危机,他们破产了。”

“刚好在破产的两个月后,我妈……林阿姨,她让我这样叫她。”

“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

“是个男孩。”

怀孕期间,由于经济关系,林阿姨一度考虑退养她。

可她已经不能被退回了。

类似成年人求职需要漂亮的履历,同一个道理,孤儿也有孤儿的履历。

那一年老院长病重退休,新来的院长性格直爽,一边翻看履历,一边指出现实。

你年纪大了,又是个女孩。

她说:很少有人愿意收养这个年纪的女孩子。

你在校成绩一般,说话做事不算特别讨喜。

她说:关键你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天赋特长。

画画、音乐、舞蹈都不行吗?

有些家长比较偏爱艺术型小孩的,前提是性格不能太孤僻。

哦,对了。

她叹一口气,又说:更重要的是,假如这次再被退养,你就有整整三次被退的经历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秋葵?

家长们看到这一条,会下意识觉得你有问题。可能性格有问题,可能身体有问题,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退回来。

所以你还是努力看看吧,好不好?

努力表现,努力留在那个家里。

再怎么样,至少你有一个家,有爸爸妈妈,那就很好了。多少院里孩子求不来的东西,你就不要想要更多了。

她这样说。

当时林秋葵没有说话。

不过她明白了。

她全部都能明白。

她陪养母去过养父的工厂帮忙,看过大家通宵达旦地赶工,也看过大家唉声叹气地打量被退回的产品。

被退回的,即为残次品。

没用的残次品从不招人喜欢。

那天夜里,她藏在被子底下想了很久。

回头去想,好像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执着,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