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堪称林秋葵童年最深的执念,源自一篇没能完成的假期作业,写一篇有关户外活动的400字周记。
彼时她读五年级,弟弟两岁,放学后捏着作文本期待又不安地走进客厅,提出请求后,理所必然地遭到拒绝。
“我们哪有那个时间门呀?”
阿姨扶腰意有所指道:“你叔叔店里那样忙,我一个人在家要买菜做菜、洗衣服、扫地拖地,还要喂弟弟吃饭,给他换尿包、洗澡,陪他读绘本,教他学英语,一天到晚都不能休息呢。”
“好不容易挨到你放假,为什么偏偏布置这种麻烦人的作业呢?老师也太不懂得体谅家长了。”
客厅狭小拥挤,灯光鲜亮刺眼。
阿姨倚靠在沙发扶手上,看似轻声细语批评着老师,两颗眼珠却直勾勾锁定她。
明明已经好累了,为什么不能做一些讨人喜欢的事呢?真是个不懂得看脸色的孩子呀。
怪讨厌的。
难怪会被丢掉。
她能听到这份心声,那些用眼睛发射的凉意。于是边页被捏出褶皱的作文本,突然变做天底下最见不得人的赃物,被藏到身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五年后轮到弟弟迎来同样的作业,阿姨欣然应允,一边含笑提出全家野餐的附加活动,一边埋头找相机,打算多拍几张相片留念。
得知领养来的大女儿也想去时,她笑容微滞,婉言道:“你都这么大了,还去公园放风筝,被人看到不好吧?”
……
被人看到不好,改在没人能看的地方不就得了?
今年26岁——这具身体23岁的林秋葵如是想着,多少带点报复的意思。不过可能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此时此刻,远处传来的声音便是最好的例子:
“左边,左,就是靠树的那边。”
“人往左走线往右拉,不然风筝会被缠住。”
“呃,我说的是人往左,线往右,祁哥你是不是听反了?”
……
众所周知,林秋葵视力有问题,相当于半个瞎子。瞎子难以胜任放风筝这项高难度活动。
因此经篱笆围成的长圆形农院里,祁越一手握线轴,一手拽线,正以极其生疏的手法,鼓捣着一只坚决不听使唤的垃圾风筝。
众所周又知,祁越同志视力良好,战斗力惊人,唯独方向感成谜。面对院边高低不停的丛落、天上东西乱蹿的气流,难免做出一些令人迷惑的行为。
眼看风筝8次顺风而下,第7次惨卡枝头,一直藏身树间门的叶依娜忍不住出声:“风筝得逆风放,线不用拉太长。”
“它飞起来人就不用跑了。”
“收线,风力不够先收线。”
一条条放风筝秘诀从天而降,祁越只听一半——脑子勉强听进去,可俩手不听——继续重复乱拖乱拉乱掉的死循环。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祁某人的大业毫无进展。
如此简单的娱乐活动,如此令人发指的低效率,叶依娜是在看不下去,从一开始的屏息凝神,做贼似的暗暗祟祟悄声提示,渐渐过渡到明目张胆地指责与矫正。最后惹恼祁越,毫不意外地收到一句:“不想死就闭嘴,滚。”
语气十足十的阴森,威胁,险恶。
她见好就收,戛然而止,迅速将注意力转向另一位当事人,留下唐妮妮头发乱乱,一脸乖顺,左、右、高、矮、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院子中间门铺上一层软被,林秋葵坐在那里,抬头看风筝。
一连数周的阴沉总算换来一个清澄爽朗的白日,天空蔚蓝如洗,好似一面色彩均匀的巨大绸布,随机点缀一团团白纱。
正是这块布上,一只风筝骨架庞大,披面鲜艳,色彩斑斓。
嫩黄的伞体,淡蓝色纹路,外围坠下一圈粉紫条带,长长的,拖曳着,随风鲜亮而顺软的飘舞,末端还带一点儿醒目的红与黑。这是……
“水母。”
一道声音徐徐走近,率先回答:“有人说水母可能是世界上最神秘的动物之一,绝大种类都藏进了深海,藏在人类至今没法到达的高压环境里。”
“有关它们的资料很少,人们的常见印象是:好看、有毒。此外我们还知道,水母没有心脏,没有大脑,身体百分之九十的成分是水。”
“它们生命的起点在海,终点也在海。”
“它们终其一生都不需要目的地,没有烦恼也不会受到束缚,可以在足够宽广的海域内,一直散漫地飘荡下去。我姐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种形状的风筝。”
“不过我们都忘了祁哥方向感差,不然就能提前找一个风系异能者帮忙。”
她自树间门跃下,来到她的跟前,目光清澈而坚定:“秋葵姐,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秋葵偏头:“坐吗?”
叶依娜并着她坐下,双手环住膝盖,眼神不自觉地望向她,心里有太多话想说,想问,话到嘴边想起临行前姐姐的嘱咐,通通咽了回去。
“你能看清那个东西吗?”叶依娜手指天际。
林秋葵看到一大片堆叠的白色。
大约是积云,她想。
“那是异种「龙」的宫殿。叫做龙,其实外表不像我们国家神话体系里的龙,比较符合变异的西方龙形象。”
“头顶有角,背部伸出四只类似蝙蝠的翅膀和背荆。全身覆盖鳞片,在暗的地方闪烁磷光,身体颜色多变,白天是银白色,夜晚灰黑色,下雨时像青苔,打雷的时候又是很淡的蓝紫色。”
“它有两条尾巴,很长,长着倒钩,变成人大约十岁的样子,眼睛周围有明显的图纹,眼珠泛金,遇到强光像猫科动物一样变成竖瞳。”
“龙的性格在异种里属于张狂的那类,很少伪装人类混进基地,反而喜欢吓唬人,经常连续好几个星期用「龙拟态」一动不动地压在基地上。”
“它的龙态体积巨大,翅膀张开的面积接近世界上最二大的淡水湖,抵得上一座谷舟基地。对应的胃口也大,一次进食通常要捕杀两千到五千人左右——一座小型基地的人口。”
“人类拟态只需要两到三个。据说它的饮食规律保持一顿饱腹后沉睡七天,七天后重新开始狩猎的状态。狩猎期间门,一定范围内的气候随它的饥饿程度而变化,随着时间门推移而恶劣,直到它再一次吃饱,沉睡,天空才能放晴,所以……”
所以风雨象征灾厄,而阳光来自杀戮。
很早以前人们便不再为晴天而感到欣喜,因为他们清楚,那不过是生死间门短暂的喘息,下一场屠杀至多不过七天后就要来临。
譬如当下,她们正处于同胞牺牲所带来的温暖下。
发觉这个人们逐渐不以为然可林秋葵未必适应的新世界法则,不想影响她的心情,叶依娜生硬转折:“龙能喷火,滴落的血有毒。”
“龙□□内含有某种未命名的放射性物质,「国际联合科研团」的最新研究报告称,这种物质对土壤的危害作用更甚过人类,被毒血污染的土壤至少过七十年才能恢复,再次用以种植。”
“考虑到屠龙的困难性、对土地可能造成的二次影响,以及龙进食所使用的拟态不定,行踪不定,一般在世界范围游走,目前为止还没有表现出定居倾向。国际间门那些剩有余力的国家互相推诿,谁都不愿意承担风险。其他快要崩溃的国家、人们无能为力,只能祈祷。”
“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祈祷龙绝对不要来到他们的地盘。哪怕来了,也千万不要用龙的形态大杀特杀。”
……糟了。一不小心又进到沉重的话题,叶依娜暗自懊恼,生生转折:“我和龙交过一次手。”
一连两次呆笨的话题转移术挺难唬人的,不过她都努力到这个份上了,林秋葵也就顺势追问:“什么时候?”
“今年六月。”
叶依娜记得清清楚楚:“六月十六日下午,那天我和野火佣兵团的团员出任务,在一座小镇里清除完少见的一家三口家庭型c级异种。快收工的时候,龙出现了。那是它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国家,很突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动手了,”
“你们打起来了?”
“没有,根本没有打的余地。”
“c到b级的跨越太难实现,包括我们认识的童佳、袁南、孙晴、妮妮、祁哥、余晚秋在内,国内我知道的b级异能者有一百个左右,叫得上名的占十分之一。野火团团员平均等级为c,我也只是卡在c级巅峰,完全不具备对抗b级异种的能力。所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倒下……”
说着,她语气低落下来。
和印象里的一样,叶依娜是那种具有强正义感的人,有时难免被自我的无力所打击,致使沮丧。
好在不需要安慰,她也有坚韧的一面,很快调整好情绪:“我活下来了,秋葵姐,你猜为什么?”
“为什么?”
“答案可能很怪。”
叶依娜拉林秋葵的手,往上移,触摸自己的额角。
那是一种尖尖的、微凉的触感,表面顺滑,呈硬质,自端点弯曲向下长有一圈一圈节环,底部与皮肉相连。摸起来相当自然,像样的脑袋上天生要长羊角一样理所当然,可认真想象一下又确实怪,人的额头长角什么的……
“就因为这个,龙没有杀我。大家都怀疑它误把我当成同类,进化失败的那种。没法完全改变拟态、故意以异能者的身份混进人群……所以秉着异种不伤害同胞的习性放走我。”
“但我个人认为异种不太可能搞混同类和食物的差别,说不定只是吃饱了,才没搭理我。”
b级异种通常不喜欢浪费食物。
这样说也很怪,却是事实。
杀多少吃多少,在这一点上,它们的作风堪比自助餐厅里最受餐厅老板们欢迎的客人类型,
叶依娜脑门上两只弯角则来自新一次倒计时,按理说该是一种新能力,无奈除了长角、不方便穿脱圆领服装、以及备受花哨植物和猎奇动物的超级爱好者——唐妮妮的青睐外,很遗憾,目前还没发现其他实质性作用。
说人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