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一面听着,一面没奈何地笑。他的确就是个习惯了永远去追逐,而不敢去拥有的人。
但妙真是不一样的,他曾稀里糊涂拥有了她,接受不了再失去。他把揉好的面团丢在砧板上,搓着黏在手上的面皮,翛然而笃定地说:“这回是没有办法,把心剜去一块,人是要死的。”
良姑妈看他一眼,已经不再能看清他的面孔了,但仍记得他那从小长到大的倔强。嘴里总说着是要如何如何不折手段的发达,可这里也不肯低头,那里不肯弯腰。他是长着小人的皮肉,君子的骨头。
她在心里暗暗把她亲大哥埋怨了几句——千不该万不该,想当初就不该叫这个孩子去念那些没用的鬼书!
但她沉默半晌,嘴里长吁出来,“随你去好了,你娶媳妇又不是给我娶的。讨得回来是你的造化,讨不回来,就随你去打一辈子光棍好了,我不管。”
良恭绕到这边,蹲下来帮她烧火,“等我带她回来,我们一起给您老人家磕头。”
他姑妈把嘴一瘪,“啧”了声道:“哎唷受不起受不起!你看她那年到我们家里来,嫌这个嫌那个的。不嫌我就是好的了,可还敢叫她磕头啊?”
良恭抬起一片笑脸,“她倒还肯听我的话。”
他姑妈不客气地翻了他一眼,表示满面的怀疑。
这年的三月,良恭又收拾细软往常州去了。人说而立之年,他将近了,照旧是一事无成,萍踪浪迹。
第91章 碾玉成尘 (〇九)
这一年过得有头无尾, 妙真好转过来已是元夕后的事情了。遽然间翻了天,不见冰消雪减,就已花枝新发,梨花点点。人也不是在昆山县, 而是稀里糊涂落到了湖州。
眼前的人也换了一番, 她细细回想,才想起来白池死了。而其后的事情, 多数不记得, 只依稀有些零碎的印象, 做梦一般, 也记得不确切。都是花信在告诉她——
“白池死后姑娘就犯了病症, 成日在邬家闹。我们本来说好要回嘉兴的, 也是因为姑娘的病耽搁了些时日。有一天, 姑娘闹起来,险些用剪子把良恭刺死。大概是受了这刺激,姑娘清醒过来一段,告诉我说, 不想再拖累良恭, 又说良恭这些年为你已把前程耽搁了,不能连性命都搭进来。所以姑娘央告我带着你走。可走到哪里去呢?咱们在嘉兴又没有房子地,我又做不得主。想着还有姑太太,我只好决意先带姑娘到湖州来。”
她一壁说,一壁暗窥妙真的神色, “可巧有一位历二爷正在湖州做官, 就是咱们在林家听林夫人说过的那一位盐道的大人。正好他要回湖州, 看咱们姑娘丫头的没人照料,就和咱们结了个伴回来。后来船上一说话, 才知道他还是咱们二姑爷的朋友。到了湖州,他就一径把咱们送到姑太太家来了。 ”
妙真不是头回听这番话,可听了几遍,仍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这故事里唯一熟悉的情节,一个是白池的死,一个是刺伤良恭,这两件事倒是还留存着印象。这是这段故事里最要紧的两个情节,至于别的细枝末节,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任凭花信如何将它们串联起来描述。
她没有过多怀疑,反倒在想,是前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让她误会,以为人生从此都不再会有波折。然而生命是不由己的,白池死了,良恭伤了,每一件事都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问了花信好几遍,“咱们走的时候,良恭还要不要紧?”
花信说:“险呐!姑娘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郎中说就差寸把,那剪子就扎进心脏去了。咱们走的时候我特地问了郎中,虽还昏迷不醒,性命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这时候她像个局外人听着这故事的变幻多端,因此也多了份局外人的评论——离开良恭,倒是替他解脱了出去。
尽管脑子里这样想,心里却怀着一份莫大的悲怆。人是从个戛然而止的故事里抽了身,但魂还陷那里头,怅然若失,觉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
她一时还不能适应这没有良恭的日子,仿佛是梦中惊醒,处处觉得恍惚与虚空。一连哭了好几日,她姑妈和鹿瑛常来劝,劝来劝去的,好像寇家上下都晓得她和良恭的事。也不知上上下下背着她怎么议论,也许是在看笑话。
她不要他和良恭的感情沦落成人家嘴里的笑话,就要把眼泪硬收回去,一点一点的,竟然也慢慢止住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