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乱哄哄的一程过去, 总算赶在节前至京。传星放眼繁华京都,顷刻觉得过去的那几年是做了场梦。然而做梦也该有个结尾,到家次日, 他便写了封信交代给禄喜,令他快马加鞭往嘉兴找府台李大人打探妙真与良恭的消息。
如沁听到后, 不作什么反应,料定了节下这一忙,落后谁知道他还想不想得起这回事?也许妙真根本就是死了。但不放他去找, 反而会令他如鲠在喉。一段故事总是要有个结尾, 兀突突断在那里,轻易叫人落不下气。
传星也是这样想,打发禄喜去后, 这一向便忙着应酬亲友, 再未提起此事。他只等着在等待结果的时光里遗忘这份求取结果之心, 他相信对一个人的爱再长久,也是跑不过时光的。人比自我想象中的忘性还要大, 尤其是他。
这样等着等着, 不觉元夕已过,又进了三月里来, 草木新兴, 燕雨沥沥, 仍是乍暖还寒。他升了官, 按例将来还当外放几年,再回京都, 必定荣升二三品大员。他对权力的迷恋胜过于迷恋女人, 所以沉浸在兴奋中, 以为已经忘记了失去妙真的难堪和痛苦。
这日传星衙中归家, 走到园中,见梨花点点,春色怡人,便放缓了步子闲逛。不觉走到花园西南角,看见几个仆妇由处院门里走出来,手里抱着些花瓶香炉等顽器。
因问个婆子,婆子回说:“过几日二爷的表兄弟不是要上京来?外头收拾了两间屋子给他住,还缺些陈设顽器,回过太太,太太叫我们到这屋里来搬。”
他展眼朝院中望去,才想起来这处小院原是腾给妙真住的。如今既然无人来住,腾挪几件东西,谁也不能说什么。他向旁让了她们过去,独身款步踅入院中。
沿廊绕到正屋前头,一推开门,风便把小厅两面的淡湖色罗帐拂动起来。恰值天阴,屋里黯黯的,有种缠绵的阴冷。抬脚进去,眼一斜,仿佛在那悠然起落的帘影里头看见了妙真。她坐在里头榻上,穿着件常穿的蟹壳青薄长衫,榻底下放着半截孔雀蓝的裙,手里捧着个绣绷,揪着眉头低着脸在那里格外认真地穿针引线。
传星心里倒感到好笑,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从没有柔肠寸断地想过妙真,居然也产生了这幻觉。他没敢声张,就在罩屏洞门外头静静望着。榻上的窗户透进来阴白的天光,像浸进来的水淹没了她的背。
其实他到现在都不能肯定她到底是不是死了,但莫名感觉她是在和他玩着捉迷藏的游戏。他鼻子里忽然一酸,自信遭到空前的打击。他怀疑是这个原因,所以心里才总是过不去。
“二爷,禄喜回来了,在外书房等着回话。”
门外忽然立着个小厮把他喊得一惊,再往罩屏里望去时,榻上空空的,哪还有什么人?两片帘子还在洞门当中悠然荡着,是徐徐的水波。
传星剪着手掉头走出去,丢下话给那小厮,“这屋里冷得很,叫人点几个炭盆来熏一熏。”
那禄喜几月里风跑了几地,人瘦了好几圈,满身风尘,两眼熬得抠偻下去。想是腿早在马上颠得发了软,看见传星甫进门,他便跪到地上回禀,“小的到了嘉兴,把二爷的信交给李大人,请他着人去寻访三姨奶奶。访问了好几天,凡尤家原来的亲友都问过了,皆没听见三姨奶奶回嘉兴。”
传星慢慢踱到椅上去,“良恭那头呢?”
“良恭那头也派人暗暗打听了一遍,他像是也不知道三姨奶奶的行踪,成日间早出晚归的,只顾着往西郊去栽他的花种他的树。小的没打听到,也不敢多耽搁,忙赶回来回二爷的话。三姨奶奶也许在南京码头上的时候就……”
话只说了半句,因抬头看见传星苍白的脸色,后半句就咽了回腹中。传星近来都是这脸色,他母亲疑心他是病了,还训斥了如沁不留心丈夫的身.体。
如沁驳了句说:“他大概是为三姨奶奶的事情伤心。”
太太却笑了,“胡说,你这是推诿的话,自己没体贴到丈夫,反赖到别人身上去。”
阖家都不信他会放不下一个女人,连他自己也不信。他吃了半盏茶,稍一挑眉毛,“你说良恭在家做什么?”
禄喜楞了下神,抻直了腰道:“听说他去年自湖州回去后,就在西郊租赁了几亩地做花圃,一门心思要做园景盆栽生意。如今他那地头上,柳树梅树都长起来了,这会估摸着正下春天的花苗呢。”
“他可曾听说了妙真落水的事?”
“应当是没听见说,就是李大人手下的人也没惊动他,是暗中查访的。”
别的先不管,有一点倒是在传星心头明确起来,妙真的确是早有预谋要从他身边逃开,要不然良恭当初也不会走得那样痛快,还有那份心思安定在嘉兴做起生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