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大病痊愈,连从前那些日子都觉得是病中的日子,现在回想起来是糊里糊涂的一团乱,显得今后将是多么的清晰和明快。
启程那天,晴日高照,妙真在甲板上站了许久。过去的岁月成了她脚下的河,只见头不见尾。她是马上要三十岁的女人了,同龄的女人,大多是夫妻和睦,膝伴儿女,有着稳固的日子。然而她也不算晚,在这时候重新起头。她觉得幸运。
赶在五月前回到嘉兴来,妙真先跟着谢家的车马回去谢家宅子里。谢家太太一见她就爱不释手,拉着到榻上坐,左看不够,右看也不够,非要留她在家住两日。
引得易寡妇吃了味,翻着眼皮说:“娘,您这可是专门做给我看的啊?说人家这好那好,好像我就不好。是,我千不好万不好,当着客人在这里,您老人家也不好带到面上来嚜。”
谢夫人扭头剜她一眼,拉着妙真说:“这个媳妇简直该打!才出了月子,就千百里远的非要跟着到京城去收账,丢下个吃奶的孩子不管,你看她可有做娘的样子呀?”
易寡妇哼了句,“家里奶母丫头都在这里,要我守在跟前做什么?”
“你看,她专会顶嘴哩!还是你看着柔顺乖巧,我一见你就喜欢。别急着走,家里的房子不是给官府收去了?横竖也没地方住,先在我们家里住几天。我们家空屋子多的哩!”
“谁说人家没地方住了?”易寡妇从丫头手里接了茶来,拢着裙子坐在跟前凳上,逗了眼妙真,“人家回来是嫁人的,夫家盼她几年盼得脖子都要歪了,这会还不知道她回来了。您只顾留客,也不问问人家情不情愿。”
说得妙真脸上一红,更不好开口了,就怕人家看出她心急。反倒答应下来,“太太肯留我,我还巴不得在您家住两天呢。就怕太太只是客气着留我。”
谢夫人马上垮下脸,“谁说的?这样想就该打!“而后又拍着妙真的手直笑,“打发人先给你婆家送个信去。”
次日妙真欲托屋里的小丫头去捎话,想来想去,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独自在路上经历了那些风波,积攒起来满腹相思,临到跟前,只酿成一种不能出口的心情,千言万语都描述不出。她又不叫丫头去了,自己换了身衣裳坐着轿子往凤凰里去。
恰值良家院门半掩,里头有人吊着嗓门说话说得欢喜。妙真打发了轿子先去,身子掩在门外往里看,一眼看见那开得轰轰烈烈的西府海棠,底下那歪了腿的八仙桌边上坐个上年纪的妇人,正在那里抬手朝厨房里招手,“他姑妈,你来坐啊!不要忙,我不吃我不吃,来坐着咱们好好说会话啊!”
因未见良恭,又有客在,妙真不一时没好意思进去。见另有个妇人缓缓走来坐下,端着一碟瓜子两碗热茶。妙真一眼就认得是良恭的姑妈,身段还是那身段,就是白头发添了许多。
良恭姑妈坐下来,讪笑着把手在围布上蹭蹭,还没开口,就给那妇人把手抢去握住,向她道:“你听我跟你说,不吃亏的,陆家你晓得的呀,开茶馆的,就跟你们隔壁这家的酒楼挨得不远,挂了个大茶壶幌子你难道没看见过?”
“看见是看见过,就是不认得。”
“不认得怕什么?不是有我嚜!我说给你听,他们家两口子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开着那家茶馆,也攒了副家财在那里,偏生就没生个儿子!两个女儿嫁出去了,还剩下那个小的,模样好得勒!你们良恭给他们做了上门女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往后那副家财,还不都是他的?”
“吃点瓜子。”良恭妈把手抽回来,将碟子挪到她身前,笑得为难,“我们良恭现今也在正儿八经地做生意,只是他那门生意和旁的生意不一样,花啊树啊的长起来费功夫,往后也是要挣钱的。”
“哎唷知道!否则要是你们良恭从前那游手好闲的得行,谁肯把闺女嫁给他?就是这一年看见他长进了,他往西郊园圃里去,不是常打陆家茶馆前头过嚜。老两口见天在那里瞅他,越瞅越称心如意,这才托我来说。”
见良姑妈脸上还是为难,支支吾吾就是不答应,这妇人微微变了脸色,嗤了声,“你说他心里有人,在等着人家姑娘回嘉兴来。我且不去问是什么人,我把话搁在这里,别管什么人,要来早来了,还等到今天?都是要三十岁的人了,你做姑妈的,还放任他做这些倒三不着四的事?”
说得良姑妈脸上火辣辣的,这妇人趁势道:“你等着,趁这会良恭不在家,我去把陆三姑娘领来给你瞧瞧。你瞧了,还不说他们是天生地设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