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良恭归家,满身是汗,进院不见人,只听见厨房里有声响,便自去井前打水洗脸。他刚打园圃里回来,弄得一身泥泞,洗了脸又弯着腰卷起裤管子搓腿上糊的黄泥。
忽然听见有一缕笑声不知哪里飘荡出来,像头上偶然落下来的一两片海棠,不易捕捉的。但仍是刹那间把他的魂勾了出来,他抻起腰来立定了一会,又没听见了。他慢慢把脸仰着,被太阳刺得个眼花缭乱,心在麻钝与炎热中,产生一份无名的疼痛。
又听见一声,他一转眼,便循着那笑声走到厨房门前往里看。灶台那口大锅里在蒸煮东西,白白的蒸烟腾腾升起来把个魂牵梦萦的人影笼着。
他觉得是梦,因为这样的梦做过太多。先是只在夜里发这样的梦,后来有时候累极了,回来坐在檐下的石阶上,也能看见妙真支颐着脸坐在八仙桌对面笑他,“你身上脏死了,全是泥!”
所以他一时没出声,也不敢去当真,就站在门口出神。
没一会,那人影从烟雾中渐渐显了形,“咚咚”朝他跑来。他以为梦幻泡影,一碰既碎,所以没防备。没想到“扑通”一下,结结实实被扑得个人仰马翻。他把脑袋跌在一片璀璨的阳光里,眼睛被刺得睁不开。
妙真笑了会,察觉到不对,忙从他身上爬起来。喊了他两声也不答应,她登时慌了,“姑妈,他跌昏过去了!”
良姑妈忙丢下锅盖跑出来,一拍腿道:“哎唷!快去端盆水给他浇过来!”
两个人乱着又是泼水,又是掐人中,仍阖着眼没反应。妙真跪坐在一边正待要哭,手腕子猛地给人一把攥住。良恭忽然又睁了眼,目光渐渐在她脸上汇拢起来。
他那目光是带着万千沉痛的情绪,一下子就把妙真钉死了不能动。
隔了好半晌,她才觉得自己眼睛里蒙上一片透明的泡,那泡一破,就有一滴、两滴、三滴……这长路辗转所积攒的眼泪,全数劈头盖脸砸到了他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