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里尽管说着“要打人”的话, 嗓音却放低成哄人的态度。
妙真心里渐渐笑了, 轻剔他一眼, 把脸别到一边去,“我晓得你最会打架, 否则前些日子你身上那些伤是哪里得来的?哼,总不会是在路上摔的。”
良恭心下了然,上回带去他家的外伤药,果然是她有意为之,也有意掩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药材里。好像把她的一点情谊藏在刁蛮的嘴脸后头。
他更不便说了,以免她听见是为她弄得一身伤,乍然的感动间,那点小小的情谊就不小心膨发成一种深刻的爱意。
要说“爱”,那可就太重了,他是受之不起的。
他只好直起腰来嬉皮笑脸道:“这却不干你的事。难道你管东管西,连我告假在家的事你也要管?”
妙真心情刚好一点,又叫他三言两语惹出委屈。恰好丫头们提着食盒进来摆饭,她漠然说:“谁稀罕管?你滚出去!”
那眼始终没再抬起来,因为眼眶里含着颗豆大的泪珠子。她也不知这泪到底是为他还是为安阆,为什么事也还不明朗,因此也没掉出来。
等他走出去,她随手拈着帕子一揩,走进饭厅里,“我下晌说要吃一样鸡蛋炒枸杞芽,有没有?”
良恭在廊庑底下听见她问这话,觉得好笑。那笑对着日落的余光,是十分真切的一片温柔。
这一点伤心到底在妙真是不耽误吃饭的,也不耽误睡觉。没几日,又忘了这日的委屈。她想,她这份连说也说不清的委屈,跟白池这些人受的委屈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她自己不把这当回事,林妈妈眼里却不揉沙子。老妈妈虽病中不大走动,可睡在隔壁是听在耳朵里的,妙真那日是怄得又拍桌子又骂下人。她一向待人宽厚,总不会真是为下人哪里得罪了她,不过是借题发挥,找人撒气罢了。
至于撒的什么邪气,林妈妈心如明镜。这日趁妙真外出,她特地留下白池,将人叫到跟前跪下,“我今日为什么叫姑娘跪下,我想姑娘心里是有数的。也不要我明讲,讲出来,怕姑娘脸上过不去。”
那日安阆借探她的病进了东厢,她虽人不在,心倒是留在了这屋里,仿佛看得见安阆那双眼睛总离不开白池片刻,白池也是频频看他。这几回意绵情浓的眼波,是她的猜想,也是真实发生过。
猜到她老人家迟早是要问,白池也不多辩,只垂首跪在床前,只怕一抬眼,就忍不住落泪。
林妈妈又叫她起来,有天大的道理讲不完,“且不说未婚男女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的不成体统,就是将来他做了姑爷,收用了你,也得有个上下主次之分。你要是记不住,索性我就去对太太说,将来不要你跟着妙妙去,省得惹出多余的麻烦。”
白池睁着惊恐眼睛,眼泪忽然成行。可要讲道理,她是讲不过她娘的。她娘虽然大字不识,却有成筐的道理。
林妈妈叉着两手把被子底下的腹部压一压,“好在安大爷就要回常州去了,你们有什么话且放到往后慢慢去说,何必急在这会?”
白池落着泪笑,往后也只能像偷鸡摸狗,因为她心里也存着一片愧疚,给出去的爱名不正言不顺,得到的也是如此。
什么都是沾了妙真的光,究竟什么才是她自己的,她早分不清了。似乎连眼前这个娘,也是沾了妙真的光,才得她养育一场。
原本妙真是伴着曾太太与胡夫人到人家作客,因身上忽然来了,半道上又折身回来。甫进院内,听见东厢有哭声,细细一听,是林妈妈在教训白池。
不用问缘故,多半是为自己。这世上谁的爱都是有数的。她自小平白得的那许多爱,都是从别人身上掠夺而来。
她能还给白池什么?无非是另一份爱。
好在婚姻这东西分配得很均匀,做太太的得到体面敬重,做姬妾的得到实打实的宠爱。她细想想,安阆的爱似乎也没那么要紧。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只要她抢在他前头,从心里摒弃他的爱,这样就是一种胜利了,自尊与骄傲都得到了挽回。
打定主意,她往东厢廊下折转步子,欲去解救白池。
不曾想给花信一把拉住,翻记白眼道:“你管她做什么,是当娘的自己要骂她,又不是你叫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