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真索性坐到那头去,挽住她的胳膊,“就是我不会讲什么好听话,娘也是最疼我的,难道会不帮我?”
说话间,眼在她面上细细瞅,“唷,眼瞧又要过一年了,您怎的倒瞧着小了一岁似的?这可不成,知道的说您是我母亲,不知道的当咱们是姊妹,那不就乱了辈分了?”
一时哄得曾太太扯着她连拍带打地笑起来,眼角的细纹扯也扯不平,“这丫头,就会讲这些歪话!”
鹿瑛也在那头笑着,无声的。窗外簌簌飘雪,风从窗缝里吹进来,吹得她骨头渐冻,心底有一片和软的冷冰。
这场面看了许多年,总是干看着,想插话又奈何嘴巴不如妙真讨巧,性情也不像妙真那样爽快。妙真高兴就笑,不高兴就哭。她的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婉约地低头,脸上永远是一片婉约的笑意。
少有人知道她心底里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她一贯没有相悖的意见。好在嫁了寇立,他那个人什么都要问个透彻,常把个脑袋凑到眼皮子底下问:“我这主意到底怎么样?你到底是喜不喜欢?”
天长日久,他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也成了她的喉舌,代她发言。好时常能逗得人前仰后合地笑,坏时也能怄得人痛快淋漓地哭。她觉得是嫁了他,她才有了一份自己的情绪。
是了,她是有了夫家的人,凡事要替丈夫打算。
她端起茶来双手捂着,向炕桌对面竭力劝说:“爹娘总把姐看得死死的,瞧,都把她闷坏了,叫她趁出阁前出去走一趟也好。我来时婆婆还念叨,说好些年不见妙真,不知她长成了什么模样。都想瞧瞧姐是不是出落成咱们家先太太的模样了。”
曾太太不由将妙真的脸端详了片刻,笑道:“照她亲娘是要丰腴一点,她母亲是个瓜子脸。她这脸盘子,是随老爷了。老爷年轻时候就是个鹅蛋脸,如今吃肥了,不中看。”
说曹操曹操便道,尤老爷正好打帘子进来,还是乐乐呵呵的面孔,“说谁不中看呢?你在两个闺女面前贬低我,叫我做爹的威严往哪里放?”
曾太太只白他一眼,吩咐丫头端了热茶来。鹿瑛起身让座,坐到了榻跟前那梅花凳上头,一家人团团围着个熏笼。
尤老爷顺势看了鹿瑛一会,揪着眉“啧”了声,“鹿瑛怎的回家来这样久还是这样瘦?多吃点,多吃点,不要跟猫儿吃食似的。你老子就是穷死,一日的饭也是供得起你。”
说话间摸了对红宝石珥珰出来,托在掌心里递去,“外头得的,前头得了个蓝宝石的给了你姐姐,这个给你。”
鹿瑛心尖倏颤了下,小心去接了来,捧在手里,像捧着一汪泪水无处存放。
她才依了寇立的主意要将妙真带往湖州,离了爹娘,好使些手段诓哄妙真嫁妆里那两处田庄。心里一直是用父母不公的理由来说服着自己心安理得。可眼下得了这对珥珰,那理由又似乎有些不足够了。
心下正是犹豫忐忑,又听尤老爷问:“姑爷呢?”
“他到外与朋友会局去了。”
尤老爷嗤笑着靠在榻上,“他的朋友真是遍布天下,自小到如今,才往嘉兴走动过几趟,就结交了那么些朋友。”
鹿瑛忙辩解,“都是些常往湖州去的人家,在买卖上常有来往的。我公公说本来就嫌他成日不做正经事,他这才与他们走动得多些,要学着做生意。”
尤老爷瞧一眼曾太太,“姑娘嫁出去果然就是别人家的了,你看,我还没说姑爷什么不是,女儿就先替他辨起来了。我也不是说他不好,只是他年轻,太好耍,到底不是好事,还是要有些拼劲,贪图享乐仔细迷了性情。年轻男人,还是当如安阆,或是……”
恰在窗纱上瞥见廊下良恭,继而乐道:“或是像良恭这样的,能吃苦耐劳。家里虽有金山银山,也总有挥霍成空的一天嘛。”
听得妙真心花怒放,好像是夸了她一般,把腰杆得意地挺起来。嘴角却是不屑地一撇,“良恭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下人。”
尤老爷鼻稍一吹,“哼,妙丫头,你可不要门缝里看人,就是皇帝老爷往上数一数,祖上也是穷苦出身。”
妙真心里越美,越是翻着眼皮不认同。那眼皮翻转到窗纱上,心里又是一阵密密麻麻的细小的快乐。她的眼睛冒在曾太太肩上,向尤老爷贼兮兮地扇动,“那您说,到底是安表哥好,还是良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