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不知道,人一旦出发,就再没回头路可走了。不过是今日望昨日,如同望着窗纱上模糊的月亮,都是空自望。
那月亮的影子不知几时移出窗纱,天色还朦瞳,就听见寇宅里喧腾起来,是寇老爷打南京归家。
事先连个信也没有,回来得十分突然,寇夫人措手不及,天不亮就梳洗了迎在廊下。
他们年少夫妻,寇老爷当年并不怎样发达,是得了寇夫人,有了她哥哥尤老爷的帮衬,生意才渐渐蒸蒸日上。因此是很有些感情的。
归到房内,免不得一阵寒暄。寇夫人一面从丫头手里接了茶端来,一面将家中近来大大小小的事都与他禀报了一遍——
“因为妙真在家,把我们大奶奶怄得不成样子,还在我这里来说了堆闲话。说是为寇渊从前想求妙真的事,疑心他们两个有私情。简直是捕风捉影的事!其实我看呐,还是因为她见不得人比她好。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就给娇惯坏了,看见妙真比她好,自然不服气。要不是为她叔父那一层,又看她为咱们寇家生了两个孙子的份上,我肯那样纵她?我未必是那软弱的性子,还不是看在她叔父和孙子的面上。”
她替他收捡细软,走到这头说到这头,走到那头说到那头去。寇老爷听得耳朵发嗡,觉得周遭绕着一群采花的蜜蜂。吵是吵了点,也是可爱的。
他天生就是张笑脸,向上弯着的嘴角,眯缝眼,很难叫人一时看出来他到底是不是在笑。
只听见妙真一行在家做客,他眉梢一挑,搁下茶,“妙真是几时到的?你提起她,我才想起有桩要紧事要说。”
“什么事?”
“我这回到南京去,也见过了几位大人。你别说,南京的官又比咱们这小地方上的不一样,一个个端的架子大的很哩!底下的小鬼也难缠,我是跑了多少门路,才得拜见管着南京织造那位……”
半晌说不到点子上,寇夫人发起着急一屁股坐到榻上来,“说正经事。”
“你瞧我,又说到哪去了。”寇老爷把那目光收回到眼前,“我在那位管织造的大人府上,碰见了几位京里下来的差官。听说是为那位冯大人的案子,要往嘉兴去问大哥的罪。说是还要抄家,人口都要抄到京去。”
寇夫人恍然大惊,“嘉兴府那位冯大人?为的什么事?”
寇老爷凑拢来,“早是阶下囚了。我留心打探才晓得,这位冯大人犯了事,正好他在嘉兴时与大哥要好,说是他收了大哥的贿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供给苏州织造的料子都是以次充好。”
寇夫人登时脑袋嗡嗡作响,又乱中生智,“那不能够,我们尤家做了百十来年的绸缎,大哥更加是个诚信人,他心细眼明,做坏的料子,连嘉兴本地的散铺里也不供,怎么可能供给官中?”
胡老爷斜来一眼,“这你还不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廷不是欠着大哥好几年的账嚜。”
要紧事说完,他收正身子,端起茶来,放出一阵惋惜,“真是,你说,我原本还想着大哥担着苏州织造的差事,苏州织造又与南京织造有来往,还想请他从中帮个忙呢。你看看,眼下可是不成了,还是得我自己去周旋。”
寇夫人还呆怔着,一时有些转不过来。尤老爷是她同爹同娘的亲大哥,他要遭难,她哪有不愁的?
可也仅仅是愁而已,要办法是一点办法没有,她早不是尤家的人了。
恍然间又提起另一样担心,“大哥想必也知道些消息,怪道一直没打发船来接妙真。怎么样呢?是要把妙真留在咱们家?可既要抄家,妙真也难逃,放在我们这里有什么用?会不会牵连咱们?”
“我走时,几位差官还在南京逗留。大哥这会想必还没事,大约会有信来,你先别急。这事情先不要叫第三人知道,倘或大哥最后安稳脱身,我们这里倒把这事情先传开了,还不知大哥要怎么想。连二媳妇也不要说,省得她到跟前来哭,我也帮不上。”
“这个不要你说,我比你明白。”
这些担忧都打算好了,寇夫人才得空继续担忧她哥哥。
她耷肩驼背地坐在那里,慢慢同寇老爷把她哥哥的好都细数了一遍。寇老爷也是不断点头附和。都知道尤老爷是个大好人,也都知道为他叹息。
叹着叹着,寇夫人又想起点什么来,把脑袋向这头一凑,“你路上还没用早饭吧?唷,我叫厨房做些你爱吃的来。离家这些日子了,外头恐怕吃不惯,都瘦了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