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只耳朵静静揿在枕头上,不想听到任何告别的言辞,心想这世上最痛心的事莫过于生离,她却一度经历了好几遍。她把一只手插.到枕头底下,死死揪住一片褥单,装作睡得很沉。
不时罗帐被撩开了一片,有些细细的冷风钻进来,又钻到心里去。她明明是阖着眼皮的,仍然感到有点泪水从眼缝中溢出来。
良恭看见她细细的一条腕子露在枕头与被子之间,便弯下腰去把被子牵一牵。妙真晓得她是睡不成了,索性睁开眼,盯着床围板上的雕花。
两个人好一阵都不开口讲话,嘴巴都似被冰雪封住了,轻微地粘合在一起。然而心里都有许多话想说。
良恭打破僵局,替她把罗帐挂起,搬来炭盆在床下,又去推开了窗,“今日难得的好太阳,开窗通通风,人都要闷出毛病来了。病起来,还怎么上常州?”
连林妈妈也怕这些变故勾出她的病,所以时时叫白池花信两个留心。好在妙真还算争气,并没发病的迹象。她以为良恭说的“毛病”是指这个,心里又遭受了一点打击。
人还是一贯的要面子,在枕上翻过头瞟他一眼,“人只有病死的,哪有闷死的。我好得很,你尽管放心,就是病也不会拖累你。”
良恭在墙角提着火钳来翻炭盆,夹起一颗黄澄澄的炭吓唬她,“嘴再刁,拿这炭给你烧糊了封在一起。”
她陡地一下坐起来,闭上眼噘着嘴道:“你烧你烧!”
他怕真烫着她,忙收胳膊,没夹稳,那颗炭滚落在他脚上,把鞋子顷刻烫出个大洞。他跳起来拍鞋子,站不稳,一面哎唷一面满屋乱蹦。
惹得妙真笑,笑着笑着,就有眼泪滚出来,“不就是怕我带累你们么?连自己的姑父姑妈也生怕受了拖累,何况是这些无亲无故的人。我晓得你要走,要走就赶紧走,用不着假惺惺的学他们来磕头什么的,你当我会舍不得么?”
“谁说我要走?”良恭拍灭了鞋子,有个脚指头露在外面,滑稽又可笑。
妙真怔了一下,眼泪挂在腮上,也静止了。
他慢慢走过来,又是那不正经的笑。想替她把泪抹去,又谨慎地把手握在袖中,“林妈妈说了,往后一月二两五钱银子给我,虽比从前折了一半,好歹也算有钱挣。我这个人,哪里有钱赚,哪里就有我。”
说话间,他又夹了颗火红的炭提起来,远远地在她面前发狠地比一比,“这钱从你嫁妆里出,你有钱。”
妙真那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来,仰着脸,“那你肯定是不走了?”
“不走了。”他放下钳子,站得近些。手不由己地抬起来,想放不能放地,把她乱蓬蓬的几缕头发顺下来,“梳洗梳洗,成日睡在床上像什么话?人家要说这位小姐美是美,就是没一点精神气。”
妙真的心仿佛结在那几缕头发上,在他指尖绕了两回,有一线浅浅的温柔的悲伤。
她歪着脑袋看他好一会,才趿着鞋下床,走去自己倒了盅茶吃。背身在榻前,语调有些试探,“你要留下来,怕不是单为这二两多银子吧?”
良恭在后头笑,“自然不单是为这二两多银子。安大爷许诺我的,待他高中,到哪里做官,都会在衙门里许我个差事。我首要是为这个。”
他这样说,她反而放心,衔着盅翻翻眼皮,心里怀着一点期盼问:“那你那位易清姑娘呢?不是还等着你回家说亲么?你就不要她啦?”
“要的要的,情投意合,哪能说舍就舍。不过等我再发达些吧。”他玩笑着,也有丝认真的成分,“你不知道,一个男人无权无势,是没有底气给一个女人许诺什么的。”
妙真心里直发酸,但酸也酸得庆幸。好歹他暂且不离开她了。她自私地打算着,等她嫁了安阆,能彻底安分守己地做一位合格的夫人;等她心里有了别人,能忘了他,他才慢慢地从她身边淡远最好。
可千万别冷不丁地分散,她受了不了忽然的变迁。她私自希望他能给她一些时间去准备连他也失去。
所以关于“易清”,她揭过此页,搁下茶盅回身,“尧哥哥同林妈妈商议好了么,咱们几时动身?”
“后日。”良恭坐在床沿上翻炭盆,犹豫一番,将打算慢慢对她道来,“到了常州,可以请安大爷出面为老爷的事周旋。他刚中了榜眼,也算天子门生,若是事情不大,官场上大约会卖他个面子。”
经他如此一说,妙真总算看到点希望,“就是不晓得我爹那些罪名到底了不了得。也不知我们家到底是得罪了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