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吧,休息吧,我的孩子。”

贾珠的头七过后,榜单却也贴出来了。贾家二位少爷的名字赫然在列,贾珠为二甲第七名,贾琏为二甲第四十三名。

只是这样的喜事,也无法让众人喜悦一分。想及贾珠若在世时众人还不知是怎样的乐呢,那悲伤就愈发从心头蔓延上来了。

老皇帝听闻此事,又想起贾代善昔日跟着自己打江山也算是劳苦功高,念其子孙英年早逝,便在殿试上当众许了贾琏一个六品的文职。贾琏自磕头谢恩不提,老皇帝又笑着道:“此子日后必有大作为,只怕要雏凤清于老凤声了!”

诸位臣子皆唯唯应是,心里却都明白,老皇帝这么一说,贾琏袭爵是必然跑不了的了。

谁知又过了几日,李纨竟开始呕吐不止。唤了太医来看,一探脉,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此话一出,贾母不由得老泪纵横,连连叹道贾珠有后,心中不免又得了些许安慰。唯有王氏因着儿子之死打击颇深,闻听有孙辈也毫不放在心上,甚至隐隐怀疑起了那腹中的胎儿克其父亲,心中愈发不喜。

此年九月,李纨百般挣挫后剩下一男胎,取名为兰。王夫人不过是叫人抱过来看了一看,便又让人抱下去了。

贾母闻听,心中先有了三分不悦,在王氏前来请安时便问道:“那兰哥儿还小呢,又是你亲孙子,却是哪里得罪了你,连个好脸色也没给过?”

王夫人闻言沉默良久,半晌方勉强勾起唇角笑道:“兰哥儿自是无甚不好,只是有他的时候我这珠儿便去了,怕是个克父的命呢。”

一面说着,一面不由得又觉着眼睛一酸,忙拿帕子遮掩过了。

贾母却也连连叹息,慢慢道:“你我心知肚明,珠儿那好孩子,皆是因为被逼的太过了。那日他说太累了时,竟似是有把尖刀,直直地插进了我的心里!”她捂着自己的胸膛,道,“我又如何不悲?只是你却不能因此事怨恨政儿什么,他虽是严厉了些,可珠儿也是他的孩子啊!”

王氏便慢慢垂下头去,低声道:“我不怨。”

她如何能怨?那是她的夫,她的天,她一生都只能遵从于这个男人。那些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样样都不允许她去怨。

可是她又如何能不怨?那是她怀胎十月辛辛苦苦挣扎生下的孩子,纯孝上进,日日养在自己身边,好容易才养了这么大。眼下,竟是因为被他的亲生父亲所逼,生生让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这世间,总有千般无奈,万种悲哀。世人皆是那亲自抹粉画眉上台的戏子,哀哀地唱着自己的那一出戏,唱了千千万万遍也不知停下。

最是一首断魂曲,唱的人心伤悲。

与贾母请过安,王夫人心思不属,恍惚着被丫鬟们服侍穿上了披风。却忽闻一丫鬟哎呀道:“下雨了!”她便抬头望去。

漫天皆是烦恼丝,一根一根牵动人肠。她情不自禁上前走了几步,径直走入那如帘如雾的秋雨之中,倒把伺候她的丫鬟们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想要将她搀回来:“太太,怕是要着凉了,去那边儿站着吧!”

王氏却一伸手挣脱开来,抬着头,静静地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直到那雨丝将她的头发全部淋湿了,她才又盖了斗篷,低低道:“走吧。”

正所谓:尘满疏帘素带飘,真成暗度可怜宵。几回偷拭青衫泪,忽傍犀奁见翠翘。唯有恨,转无聊,五更依旧落花潮。衰杨叶尽丝难尽,冷雨西风打画桥。

(注:来自纳兰容若 《于中好》)

那之后,王夫人大病了一场,卧床不起两三个月。日日不过略沾些米水,眼见着整个人便消瘦下去。她本是较为端庄本分的长相,却不是多么出彩的,这么一来,就愈发显得老了。眼角也已爬上了细细的纹路。

她素日得意者唯有儿女。女儿出生于大年初一,身份高贵且容貌出众,是个有大造化的;大儿子于功课上颇有天赋,小小年纪便中了举人,说出去,哪个不艳羡?

可眼下不过是一年时间,女儿入宫,儿子病逝,竟像是上天与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在意的,引以为豪的,竟都这样离她远去,只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深宅大院儿里,望着这高墙,像是香燃尽了之后残余的灰烬。

这日宝玉照旧去看她,她感受着孩童稚嫩的声音和抓着自己手的小手,像是有一股温热的水流涌进了她的身体中。原本早已死掉的水重新活了过来,汩汩地流动着,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崭新的生机。

她不能倒下。她的女儿还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她的儿子还是个天真不懂世事的稚子!

“休息吧,休息吧,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