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便又回转过身去,只是不知是宝玉的错觉亦或是其它,这次的路似乎平坦了许多, 也再无那些个遍布的青苔了。
待到宝玉从尽头钻出来,看见东府那显眼的一溜儿青砖白瓦的围墙与高高耸立的朱门之时, 不禁亦赞叹道:“连我也不知, 原来府中还有这条路往东府去的。”因而又忙忙与妙玉再三道谢,“这般真是多谢妙玉师父了,不然我若是被老爷找到了, 只怕今日再不能轻易过关的。”
妙玉看了他许久,方淡淡道:“施主且放心。”
“放心?”宝玉满心茫然,“放心何事?”
“先前带施主来这路之前,我已寻了个府中伺候的丫鬟,令她去禀报府中老太太了。只怕眼下,便是令堂自己也不得脱身,更莫要说是来寻施主了。”
宝玉眼睛不由得一亮,他自是知晓贾母素来拿他当眼珠子看的,哪里会允许贾政随意便动用家法打他?因而当即心中轻松了许多,抚掌笑道:“还是妙玉师父想的周到,当时我满心只想着先走再说,竟不曾想着先去与老祖宗报个信儿!”
妙玉看他这般模样儿,眼中亦不觉微微泛起了些笑意。只是碰及手腕上串着的佛珠,不觉又是浑身一震,忙强敛了心神,淡淡道:“既然如此,施主便请自行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宝玉又谢过了他,这才忙忙整顿了下衣裳,进入了东府丹房中去寻那位平日里只满心于长生不老、从不操心家事的敬大爷。
贾敬乃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膝下有两子。嫡长子便为贾珍,自是个混不吝的主儿,不管香的臭的,皆想通通拉进房里去;幼子贾迎春倒是个心思通透之人,可惜又随了些父亲的性情儿,将这些个红尘琐事悉数看淡了,每日只伴着青灯古佛,只觉着这样孤零零的反倒清净自如。
便连贾母偶尔谈及贾敬,亦是叹息不已,只说这原是贾家难得的一饱读诗书之人,只是不知为何,竟逐渐走到这偏道上去了。日日与那些个和尚道士为伍,对着丹炉炼制传说中的长生不老之药,硬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一座会喘气儿的佛像。
宝玉一脚踏进炼丹房时,果然便见贾敬独自一人着了道服立在炉前,美髯翩翩,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背着手执着拂尘,看着丹炉内熊熊燃烧的烈火,火焰将他的脸映红了半面,愈发显出他恍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动的眸子来。
还未等宝玉走近,他已头也不回地出声了:“这凡世间诸事,老夫早已不管——若是小友有事相求,不如自去,勿要扰我。”
宝玉:
你倒是让我把话说出来啊!
他看了半晌,见贾敬果真是全心全意在炼丹上,干脆便随意坐在了门槛上,撑着下巴望着他。贾敬专心致志地将丹砂扔入炉中,还未来得及凑近细看,便听门槛上坐着的那熊孩子开口说话了:“敬大伯,这丹砂扔进去,是要把丹药染成朱红色的么?”
贾敬全装作听不见,手中动作丝毫不停,全神贯注着搅动炉火。
“这丹药怎么才能变成圆的呢?”
贾敬额上青筋跳了跳,抿了抿唇,仍旧不言。
一计不成,宝玉眼珠一转,又施一计。
“前些日子那道观中有个得道的神仙死了,敬大伯可知晓是为什么?”
贾敬满心皆是长生不老之事,闻言不禁将目光投过来了些。
宝玉摆出一副给小侄子讲鬼故事的架势,绘声绘色大片:“那神仙死去之时,不仅腹中会坚硬似铁,面皮嘴唇也会烧的紫绛皱裂,啊呀呀,那情态,好不吓人!”
“这是为何?”贾敬终究忍不住开口,“他既是已得道,自该坐化圆寂方是,心愿得偿,原该是平静而满足的,如何竟是如此死态?”
宝玉拍手笑道:“敬大伯这便有所不知了。哪怕他再一心向道,到底眼下只是个肉眼凡胎。莫说是长生不老,便是这火星儿燎到他身上一下,也能将他烫的一抖——而他亲手炼制的丹药中满满皆是丹砂,就如那火一般,日日在他肚中烧着,可不就将他这肉眼凡胎烧掉了?”
贾敬冷哼一声,顺口道:“即便是死了,他也是向道之人,说不准是去天上做了哪位神仙——”
“可是都无肉身了,还谈什么长生不老?”宝玉打断了他的话,笑盈盈道,“我年纪小,不懂这些,只请敬大伯与我讲一讲,若是他这肉身已然被毒死了,他这七魂六魄皆于空中飘荡,不过也是变化做个孤魂野鬼罢了。日日在阎王爷手下讨生活,到了再吃了孟婆汤重新转化为人,这般一世复一世,又如何能去做什么逍遥神仙?”
这句话倒如同是当头棒喝一般,令贾敬不觉便是浑身一个机灵。他低头思忖许久,半晌后方低低笑了一声:“你倒是有趣儿,竟是拐着弯儿劝我莫要再炼这丹药。”
说罢,便又回转过身去,只是不知是宝玉的错觉亦或是其它,这次的路似乎平坦了许多, 也再无那些个遍布的青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