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无关权力大小,向来内阁角力,外人一般是不能插手的,无论皇帝还是太后。如果在群臣的权力斗争中,皇帝表明态度为某人撑腰,那么即便其他人迫于帝命而听从,此人在朝廷的威望也不会高到那里去,反倒给自己树立政敌,为日后埋下祸根,这就是游戏规则。
你想玩这盘游戏,就得遵守规则,所以赵肃注定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朱翊钧身上,他依旧需要依靠自己的能力来解决眼前的局面。
之前陈以勤、葛守礼两人还在的时候,尚能在他与张居正意见不同时出来撑场面,为他说话,但如今二人一走,赵肃在内阁等于孤立无援,除他之外,几乎全是张居正的人,如果他满足于现状,以后必然处处受到掣肘,甚至被排挤出局,这是必然的结果。
赵肃被他一盆冷水泼得默然不语,半晌起身,朝吴维良肃然行了一礼。
“多谢启善提点,否则我可真要走入歧路了。”
吴维良连忙起身避过:“大人何须多礼,为大人谋划,是在下的分内之事。”
赵肃拍拍额头:“我先前也想过趁早拉拢培养一些人,为替补阁员空白作准备,可每每事情一多,这事就搁下,久而久之,拖来拖去,竟是来不及了。”
吴维良摇头笑道:“您是贵人事忙,而且大人心里也许还觉得,做事为先,结党为后,我说得可对?”
赵肃噗嗤一笑:“启善啊,这结党为历来帝王大忌,可不是什么好词,偏你能说得如此坦然。”
吴维良道:“在下对结党,可没有任何恶感,帝王厌恶结党,是担心妨害帝位,但须知古往今来的名臣,若要做出点事来,哪个不党?若不党,如何做事?”
第106章
赵肃啜了口茶,方悠悠道:“自古以来,都说君子不党,启善此言,倒是标新立异。”
吴维良见他不置可否,便道:“君见汉时王莽,宋时范仲淹,王安石,无论奸臣能臣,无党不成事,但凭孤身一人,充其量只能当个清官,却做不了干吏。旁的不说,就说本朝阳明公,哦,听说大人也是王学门人?阳明公所创立的心学,门下弟子成千上万,若不是有这些人的声援,心学何能流传下来?这同样是结党。结党本身,并无好坏善恶之分,区别只在于人心,握于能臣之手,自然能建功立业,握于奸臣之手,则免不了身败名裂。”
他说得口干,也顾不上风度,拿起茶盅牛饮一口,接着讲下去:“您看如今的张居正,之所以能一呼百应,杀伐果断,正是因为手底下有一批支持他的人,这实际上也是结党。”
“这个党要怎么结法,才是关键。不能让帝王忌惮,从而视之为乱党,更不能轻易给政敌以攻讦的把柄,以在下看来,张居正虽然急着做事,可他的行止,还是高调了些,既没有约束底下的人,也谈不上严于律己,今上不是昏庸之君,如此下去,君臣罅隙迟早会变大,届时他就危险了。”
赵肃频频颔首,虽说旁观者清,但能像吴维良这样看得清楚的人也不多。
“启善啊,你这样的人才,不去做官,当真可惜了!”
吴维良摆手:“大人莫要取笑我了,我也就是耍耍嘴皮子功夫,真让我上考场,只怕又要名落孙山,自家知自家的事,这世上也未必只有科举一途可走,能在大人麾下,我亦如鱼得水。”他屡试不第,早就绝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被赵肃延揽过来之后,也一心一意地为他谋划,都说绍兴出师爷,在赵肃看来,吴维良这个蜀人可也一点不差。
“方才和大人说到哪儿了?”
“君臣罅隙。”
“哦对,所以大人要以张居正为鉴,万不可走他的老路。话说回来,您以做事为主,经营人脉为辅,若是放在唐太宗又或本朝成祖之时,本是没错的。”
赵肃挑眉,故意问:“这又是为何,难道现在不是太平盛世,今上不是明君?”
两人关起来说话,自然都是推心置腹之言,吴维良也就直话直说:“如今虽不是乱世,可正当转折之际,马车行于狭隘山路之上,左右皆是悬崖万丈,一个不好,就要坠入深渊。说句不好听的,眼下比当年太祖打天下时,还要艰难几分。”
赵肃缓缓道:“创业容易守业难,这道理我明白,我大明发展到今日,已经是非变不可,非变不能生存,陛下知道,张居正知道,我知道,很多人也知道。如果张居正能够改革沉疴之政,让国家焕然一新,我也甘当辅佐,一心一意助他成就大业。”
他并不知道皇帝也是站在赵肃那边的,可就算知道,也依然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