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长在田埂上看了大喊:“喂……赵大爹家的囡,你不到年龄,是没有工分的。”
赵大娘生了气,辩驳起来:“干了活就要算工分,那个,有志不在年高。”
休息的社员们都哄然大笑,乡下文娱活动少得用经年累月计算,任何热闹都能吸引人。小秋不扭捏,笑嘻嘻地插了小半垄秧,直到所有人吃罢休息完毕才跳出水田。她跟知青们都熟悉了,已经可以站在程安东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话:“你看,一点儿也不难。”
程安东在他的小朋友面前燥红了脸,他很想大声宣布,拔秧插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直接在田里播撒稻种产量更好效率更高,早在几千年前,汉代的老祖宗就已经对此有了定论。不过他不打算说出口,不仅仅是那些都是老古董旧思想,要清扫;还因为冒出这个想法就很孩子气了,他一个成年人哪能跟一个九岁的小姑娘计较这些。小秋没有看出他肚里的文章,笑眯眯地看他。她愿意跟知青呆在一起,他们身上似乎有着跟村里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吸引着小小的少女。
程安东
一九七六年底开始,世道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变化同当初一样迅疾而缺乏征兆。只过了一个旧历年,长干村的知青点就断断续续或明或暗地得到各种消息,大同小异,宗旨就是在这座南国的乡村呆了整整八年的知识青年要返城了。接下来的几个月时光,所有人都在焦躁地奔波于公社与大队之间,忙着写一张又一张申请,盖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公章;忙着给城里的家庭打电话,请求最后的经济支援好用于办手续中间的公关;忙着打听回城的火车班次,甚至迫不及待地转抄不知道何时会发生更改的列车时刻表。焦灼让大家的时间变得漫长得不可忍耐,恨不得能将怀表一气不歇地拨到离开的时刻。
长干沟里的荷花露出粉红时,夏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来了。照例是农忙插秧,知青们心不在焉,时时无故旷工,到了此刻,他们也不在意那些少得可怜的工分以及工分所对应的更加寒碜的毛票。程安东没有消极怠工,他蹲在小秋身旁插秧,现在他的速度已经丝毫不逊色普通的庄稼汉了,只是这门他花了八年时间掌握的技艺大约以后也不会有用武之地了。
插完秧,小秋跳上了小船,她已经长到了程安东肩膀的位置,身量细细长长,程安东想到了一句诗:芙蓉如面柳如眉。长竹竿一点,小船便轻轻晃晃地荡进了水中央,留下一道碧绿的水痕。碧绿的阴影是荷叶印上的痕迹,带着湿漉漉的清香。程安东坐在船头,残阳已经在长干沟的尽头隐了半个身子,映日荷花别样红。小船荡过长长的莲茎,程安东伸手采了一朵荷花递到小秋面前,低声说:“我要走了。”
暖暖的夕光斜斜地打过来,小秋没有再撑桨,小船静静地停在了水中央;她低着头,夕光将她的脸庞笼得晦暗不清,程安东只看见了她的嘴巴似乎咧了一下:“那就走呗,回城是好事。”
她摘了个莲蓬,掰了一半丢给他,两个人默不作声地低头剥出莲子丢进嘴里。几只野鸭扑棱棱地飞起,彩霞满天。
“家里给我安排了读军校,我回去以后就给你写信,你要记得回信。”
“嗯。”
“你要不断学习,多读书,将来要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嗯,还有什么?”
“等……军校管得严,我放假就回来看你们……你要多吃,不要老把好吃的省给冬哥儿,你看,风一吹,你就要被刮跑了。”
小秋笑出了声,点点头答应了他。
程安东把没用完的肥皂、毛巾、牙膏以及当初从城里带来的热水瓶、精钢锅等等全部送给了赵大爹。留给小秋的是他亲手抄完的《第二次握手》和一本蓝色软皮封面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李后主的词句:闲梦远,南国正清秋。而他本人,只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带走了几张画像。家里寄过来的钱,除了车费跟路上必不可少的花销,他全部买了信封跟邮票塞给了小秋。
程安东开始出早操了,得天一擦亮就起床;小秋进了镇上的高中,要走五里路。程安东学会了射击,趴在地上瞄靶心;小秋学了古诗,现在有大胆的老师也开始教古诗了,她在信中工工整整地抄写:涉江采芙蓉,所思在远道。慢慢的,整个青桐镇的知青都陆陆续续地返城了。随着知青支撑起的代课老师队伍的减少,青桐镇高中也走到了穷途末路。穷则思变,上面出台了新政策,附近三个镇子的高中合并到了一处,设在隔壁镇上,距离长干村足足二十里地。小秋要继续上学,就意味着必须起早贪黑完完全全地当一个书生了。她读到高中,已经是女孩子中的文化人,就是放在乡下男孩子当中,也属于翘楚一流。何况高考虽然恢复了,但战战兢兢的,推荐的工农兵大学还占着乡村的主要市场。至于考大学,那样薄弱的乡村教育积累的基础,大学对于她而言,是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
生产队长在田埂上看了大喊:“喂……赵大爹家的囡,你不到年龄,是没有工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