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伤得还不够重,或者是一贯的好体格,又或者是上帝感觉还不必结束……总之他毫无理由的活下来,靠着几块饼干,很少的一点淡水,以及,几片阿司匹林。
当高烧退去,神志一点一点清明,他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微咸而粘滞,一如那些死亡的动物。挣扎着爬到门边,伸手推去,阳光扑面而来,尔奇在一瞬间被感动,泪流满面。
如果你曾经死过一次!
如果你曾经死过一次,便会发现过去执着的很多事,其实并不重要。
临近赤道线的烈日似一种洗礼,尔奇看到自己身体里有些东西被蒸发掉,变得洁净而透明,宛如新生。
前一世,全部抛弃,都无所谓,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早点死去。
而这一世,想要自由,并且,寻找爱!
后来,一个住在海边鱼村的小女孩发现了他,尔奇以为这会是另一个结束,却想不到成为新的开始。
她会在每天落日之前给他送来一碗鱼粥,尔奇躺在木屋的角落,听她赤脚踩过木质的台阶,在海风中的腐坏的木料发出轻微的吱咯声,心跳如撞鹿。
他们用最简单的马来语交谈,说‘谢谢’和‘你好’然后长久的微笑,尔奇送给她海边拾到的最美丽的贝壳,看着她小小脸庞笑得皱起来,似一朵花。
尔奇不知道当这小女孩长大后是否还会记得他这个潦倒而脏乱的朋友,而他却会永远的记住她,因为她的善良让他在最绝望的日子里触摸到爱的轮廓。
再后来他离开了那片海离开马来西亚,其实如果可以他并不介意永远这片湛蓝中生活下去。学习出海和打鱼,用曾经编织柔曼长发的修长手指编织鱼网,疲惫时躺在沙滩上享受清爽的海风。
然而,很可惜,他并不拥有这种幸福的权利!
当他又一次活过来,他便又一次开始面对继续活下去的压力。
马来西亚是一个太危险的地方,而他也无力保护一个美丽而娇脆的生命。
“告诉我一个秘密好吗?”尔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喉结缓缓的滑动:“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我的!”
“秘密吗?”亚鱼有一丝慌乱,不自觉的深呼吸,他在床边坐下,又灌下一大杯冰水。
天已擦黑,窗外是浓蓝的夜,亚鱼忘记去开灯,任凭黑暗模糊各自的脸。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你知道吗!”
“嗯!”
“对,这个不算是秘密,真正的秘密是,其实我需要他。”亚鱼紧张的回头,在暗中看到他的眼睛,平静而明亮,浸润在水光之中,映衬一层又一层的阴影。他常常这样看他,慈悲而怜惜的眼神,真正的宠溺,于是安定下来,继续述说没有人从一开始就坚强,只是生活逼迫不进则退,他有天生的傲骨,永远不会向任何事低头,所以能在三岁的时候敲开邻里街坊的门来借钱,四岁时追打辱骂母亲的恶童。
长到十一岁,他已经是母亲的依靠,是全家的依靠,从此再没机会软弱,再没机会迟疑,他永远神色坦然目光坚定,年少稚嫩的脸上流露成年人的镇定,仿佛对自己所要面对的一切无知无觉。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用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担待。
“我一直都提醒自己要坚强,因为坚强不容易被伤害;我强迫自己去忘记,因为依赖会让人变得软弱。我刻意忽略他的存在,靠憎恨他来获得继续前行的勇气,承担所有被他抛下的责任,并以此换取鄙视他的权利。所有人都相信游亚鱼很强大,所以人都以为我不需要一个爸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一直都需要,甚至,渴望。”
亚鱼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他并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此刻说了出来,或者也是因为憋了太久,在他漫长的没有童年的成长中,他一直都在祈许一个高大而坚定的形象,一个可以扑到他的背上,骑到他脖子上,对他撒娇,向他需素食物、玩具和保护的男人。永远的宽容并且足够强大,无论做错了任何事情都会依旧爱他,决不会离开!
他没有等到,于是自己扮演了这梦中的角色。
“然后呢?他出现了,为什么你没有快乐一点?”尔奇永远目光敏锐,他从来没有问过,但是他知道。
“这是另一个秘密。”亚鱼无声的笑:“他出现,如我期望的那样强而有力,他愿意承担一切,并且做得很好。我们吵一通,打一架,哭一场;然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我其实早就原谅了他,但是我已经忘记,要怎样做一个儿子!我把老板娘推到他身边,说‘哎,照顾好你老婆!’;其实我也很想把自己也推到他身边,说 ‘哎,照顾你好儿子。’但是我做不来,真的做不来。我很累,一路狂奔,看到街角有无数躺椅在招手,却停不下脚步。”
或者是伤得还不够重,或者是一贯的好体格,又或者是上帝感觉还不必结束……总之他毫无理由的活下来,靠着几块饼干,很少的一点淡水,以及,几片阿司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