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野心滋长,会发生什么?
况且清河崔氏是有前科的。
别看他们现在只重视德业儒教和文化传承,两百年前,清河郡最显赫辉煌,直接控制了拓拔氏的北魏政权!
原本张巨蟒就够可怕了,再加个清河崔氏,陛下还能睡得安稳?
殿前的狄仁杰神色黯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陛下制定的这场以透支信任、感情为代价的游戏,已经完全落入下风。
通过跟清河崔氏联姻,中山王向天下传达两个隐秘信息。
第一,他不是只能依靠皇权的孤臣,他也能跟皇权划清界限。
第二,皇权跟世家的斗争,他再也不会插手,哪管它河水滔滔?他现在只在乎自己。
狄仁杰暗暗叹息一声。
怪就怪那个朱老二,戳破了君臣内心极力去回避的东西。
这个小人物,让君臣走向对立面,让天下局势变成迷雾。
其实作为为数不多了解内情的人,狄仁杰不会去责怪中山王。
站在中山王角度。
我做错了什么?
灭掉陇西李氏,镇压了旧唐的最大势力。
之后又火急火燎入侵吐蕃,为大周帝国开疆扩土,天下百姓扬眉吐气。
一刻不停歇,接着打叛军,为朝廷平定内部叛乱。
回过头还得被武家悍卒暗算。
军营校尉一气之下,说出了黄袍加身。
好,为表忠心,我忍痛杀了心腹,掐灭存在的隐患。
陛下你不放心,谋划了一场大戏,立太子来削弱我。
那可是我的仇人啊,他是储君,我如果杀他就是弑君,就是让天下唾骂的反贼。
不过,为了维护君臣关系,我甘愿将兵权交给魏元忠。
可是你越来越过分了,刻意容忍武三思欺压神皇司,又是纵火又是抓人,还将福利机构弄得乌烟瘴气。
完全是践踏我的心血,将帝王的凉薄血淋淋展现在我面前。
我还敢孤身入京么?
一头撞进这里来,就是无休止的被动,甚至是性命之灾。
假如我愿意引颈待戮,愿意剖开肚子挖出心给你看看忠诚,愿意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则。
可我满目皆敌,我死后,你能否保我家人无恙?
你百年后,继位者会不会保我家人?
你也不确定吧?
所以我要拿全家的性命,来守护所谓的忠诚。
可能么?
既然不可能,那我不会束手就擒,总得有底气来威胁你。
想到这里,狄仁杰说不出的惆怅。
连他都能推测中山王的心理变化,陛下肯定可以。
中山王终归没有做忘恩负义的事。
其实站在陛下角度,就更简单了。
威胁到皇权就是死路一条,纵观史册,多少皇帝杀太子杀皇子?
帝王谈感情是奢侈,双手沾满血腥才能称之为帝王。
中山王有颠覆社稷的能力,不管他有没有想过造反,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退朝。”
心平气和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思绪。
群臣皆望向御座,只见陛下目光深邃,表情无波无澜。
看上去从愤怒的情绪中恢复了,但所有人都清楚。
这般冷静漠然的陛下,才最为可怕!
蹬蹬蹬——
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朝殿依然陷入沉寂。
这半个月的震撼程度,甚至超过他们一生所经历的事。
虽然身在事外旁观,但也都难免心惊肉跳。
他们又一次感受到张巨蟒强大魄力和非凡手段。
天下都是棋盘,万物皆可为棋子!
曾经势不两立的门阀望族,也能与其联姻。
抛弃神皇恩眷,不再以孤臣形象立足世道。
“君臣博弈要拉开帷幕咯,陛下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有大臣低声细语,身旁的同僚相继点头。
就算张巨蟒进京,陛下敢轻易杀此獠么?
以什么理由?
此獠名震天下,不管是善名还是恶名,总之此獠是天下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没有理由,何以堵住悠悠众口。
倘若编纂一个借口,借太子之手除患,真的敢动手么?
谁知道此獠在清河郡准备了什么反制手段?万一此獠有难,那些暗地里的东西就会爆发出来。
来源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威慑。
“张巨蟒怎么如此放肆啊,此獠不明白君为臣纲的道理么?”
宋之问忍不住满腔的愤怒,破口大骂。
群臣闻言冷笑。
为皇帝宁可去死,这是张巨蟒的作风么?
何况君为臣纲后面还有“君不正,臣投他国。”
要是此獠不怕被戳脊梁骨,不怕被千夫所指,顶着叛国罪投奔异族,那大周社稷才是真的危险。
陈子昂用微弱的声音感慨:
“力主拓新者不得善终,顺势苟活者得以周全。”
作为寒门臣子,当然不想看到中山王跟门阀望族走到一块。
但他能理解,陛下借武三思之手如此逼迫,中山王不得不反击保全性命。
殿中的崔元综整理衣襟,转身朝殿外走去。
刹那间。
唰唰唰!
无数道目光都盯向崔侍郎。
张巨蟒跟清河崔氏的强强结合,必定会掀起惊涛骇浪,恐怕还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波澜!
崔元综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对成为朝堂焦点略微有些不适。
他还是第一次受到万众瞩目,而中山王每天都活在焦点之中,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殿前,武三思急急走向崔玄暐,眼下诡异的政治局势,急需博陵崔氏的帮助。
他低声道:“崔相,孤准备了宴席……”
话说一半,崔玄暐看都没看他,眼神一直落在崔元综身上。
见其离开朝殿,也跟了出去。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武三思脸色难看至极。
群臣也注意到这一幕,眼底露出戏谑之色。
朝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人家张巨蟒一出手,简直甩你这个小丑十八条街!
能力上的差距,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
武三思攥紧双拳,拂袖离去。
就算跟清河崔氏沆瀣一气又如何?
孤是帝国的太子!
仅凭储君身份,便能毫不费力气的镇压你!
……
御道上。
“站住!”
及时追上的崔玄暐怒吼了一声。
崔元综转过身,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
“崔相有何指教?”
“为什么?”崔玄暐死死盯着他。
要说最受震撼的,非他莫属。
张巨蟒对天下世族做过的恶,让此獠死一百次都不够偿还。
不趁机杀此獠也就罢了,竟然跟此獠联姻。
清河崔氏满门都是蠢货!
彻头彻尾的疯子!
崔元综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反问:
“郎有情妾有意,长辈应当成全这段婚姻,何必附加更多意义?”
“呵呵……”崔玄暐儒雅的脸庞有些扭曲,狞笑道:
“你在糊弄傻子?没利可图你们会接纳此獠?”
崔元综审视着他,轻描淡写道: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博陵崔氏还不够格。”
崔玄暐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咱们都在共同抵御皇权,真要因此撕破脸么?”
崔元综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下。
崔玄暐顺势问:
“张巨蟒究竟给了你们什么?”
“此言谬也。”崔元综淡定自若的阐述:
“中山王恶贯满盈也好,举世皆敌也罢,谁敢否认他的本事?能跟他联姻就是最大的利益。”
“别搪塞我。”崔玄暐冷冷望着他。
崔元综轻轻颔首,一脸意味莫名的笑容:
“那你应该问,我清河崔氏会损失什么?”
刹那,崔玄暐目露骇然。
他隐约想通了。
“最大的坏处,就是让陛下憎恶,可咱们本就是皇帝眼中钉肉中刺,加深仇恨又何妨?”
“难道我清河不跟中山王联姻,陛下就会放弃打压?”
“更何况一旦联姻,就意味着中山王放弃依附皇权,也就停下针对世族豪强的脚步,何乐而不为呢?”
“没了他,谁又敢替皇帝做这些脏事?”
崔元综笑容愈加浓郁,心情很是舒畅。
其实当中山王踏入清河郡,说出求亲的时候,家族内部像被惊雷轰炸了,震撼万分。
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足足商议了一天一夜,最后答应下来。
崔玄暐脸色难看,哑声道:
“没有好处的生意,你们清河崔不会做的。”
“不错。”崔元综点了点下巴,似是想炫耀般,漫不经心的替他解惑:
“三种可能。”
“第一,中山王最终还是逃不出皇帝魔爪,濒临绝境。”
“那该弃就弃,我清河崔迅速撇清关系,只是嫁个女儿而已,说到底还是利益合作,难道跟他生死存亡?”
“第二,中山王跟皇帝形成僵持状态,那天下局势就会陷入混乱,而我清河崔最靠近混乱源头。”
“那便能抢占先机,这就是最大的机遇。”
崔玄暐的心情一如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
崔元综恰时停顿了一下,他表情慢慢变得惆怅黯然:
“第三,张巨蟒一举之力压制皇帝,权倾天下再不受掣肘。”
“以此獠想打破社会阶级的意图,一定会清剿门阀望族,清河崔也逃不过。”
“但有了这浅薄的情分,不至于沦落到陇西李氏满门尽灭的下场,此獠至少会给我们清河留几根独苗吧?”
说到最后,崔元综声音有些沙哑。
崔玄暐额头青筋绽起,寒声道:
“那为什么还要给此獠助力,让此獠有了跟皇帝叫板的底气?”
崔元综笑了笑,反问:“不给,他直接造反不是一样么?”
崔玄暐表情陡然僵住。
是啊,真要到走投无路,此獠直接起兵造反。
若给他成功了,还是存在屠掉门阀望族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当张巨蟒抛出橄榄枝,清河崔氏为何不接,这明显是对自身利益最大。
千年门阀,每个时代拐点都要做出决定,每次决定都是一场赌博。
汉末的袁家赌错了,司马家赌对了,后来司马家赌错了……
而五姓七望每次都赌对了,实力声望延续至今。
陇西李氏仅仅赌错了一次,被张巨蟒屠戮殆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