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回不去了

一旦野心滋长,会发生什么?

况且清河崔氏是有前科的。

别看他们现在只重视德业儒教和文化传承,两百年前,清河郡最显赫辉煌,直接控制了拓拔氏的北魏政权!

原本张巨蟒就够可怕了,再加个清河崔氏,陛下还能睡得安稳?

殿前的狄仁杰神色黯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陛下制定的这场以透支信任、感情为代价的游戏,已经完全落入下风。

通过跟清河崔氏联姻,中山王向天下传达两个隐秘信息。

第一,他不是只能依靠皇权的孤臣,他也能跟皇权划清界限。

第二,皇权跟世家的斗争,他再也不会插手,哪管它河水滔滔?他现在只在乎自己。

狄仁杰暗暗叹息一声。

怪就怪那个朱老二,戳破了君臣内心极力去回避的东西。

这个小人物,让君臣走向对立面,让天下局势变成迷雾。

其实作为为数不多了解内情的人,狄仁杰不会去责怪中山王。

站在中山王角度。

我做错了什么?

灭掉陇西李氏,镇压了旧唐的最大势力。

之后又火急火燎入侵吐蕃,为大周帝国开疆扩土,天下百姓扬眉吐气。

一刻不停歇,接着打叛军,为朝廷平定内部叛乱。

回过头还得被武家悍卒暗算。

军营校尉一气之下,说出了黄袍加身。

好,为表忠心,我忍痛杀了心腹,掐灭存在的隐患。

陛下你不放心,谋划了一场大戏,立太子来削弱我。

那可是我的仇人啊,他是储君,我如果杀他就是弑君,就是让天下唾骂的反贼。

不过,为了维护君臣关系,我甘愿将兵权交给魏元忠。

可是你越来越过分了,刻意容忍武三思欺压神皇司,又是纵火又是抓人,还将福利机构弄得乌烟瘴气。

完全是践踏我的心血,将帝王的凉薄血淋淋展现在我面前。

我还敢孤身入京么?

一头撞进这里来,就是无休止的被动,甚至是性命之灾。

假如我愿意引颈待戮,愿意剖开肚子挖出心给你看看忠诚,愿意奉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原则。

可我满目皆敌,我死后,你能否保我家人无恙?

你百年后,继位者会不会保我家人?

你也不确定吧?

所以我要拿全家的性命,来守护所谓的忠诚。

可能么?

既然不可能,那我不会束手就擒,总得有底气来威胁你。

想到这里,狄仁杰说不出的惆怅。

连他都能推测中山王的心理变化,陛下肯定可以。

中山王终归没有做忘恩负义的事。

其实站在陛下角度,就更简单了。

威胁到皇权就是死路一条,纵观史册,多少皇帝杀太子杀皇子?

帝王谈感情是奢侈,双手沾满血腥才能称之为帝王。

中山王有颠覆社稷的能力,不管他有没有想过造反,都要扼杀在摇篮里。

“退朝。”

心平气和的声音打断了狄仁杰的思绪。

群臣皆望向御座,只见陛下目光深邃,表情无波无澜。

看上去从愤怒的情绪中恢复了,但所有人都清楚。

这般冷静漠然的陛下,才最为可怕!

蹬蹬蹬——

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朝殿依然陷入沉寂。

这半个月的震撼程度,甚至超过他们一生所经历的事。

虽然身在事外旁观,但也都难免心惊肉跳。

他们又一次感受到张巨蟒强大魄力和非凡手段。

天下都是棋盘,万物皆可为棋子!

曾经势不两立的门阀望族,也能与其联姻。

抛弃神皇恩眷,不再以孤臣形象立足世道。

“君臣博弈要拉开帷幕咯,陛下终究还是养虎为患。”

有大臣低声细语,身旁的同僚相继点头。

就算张巨蟒进京,陛下敢轻易杀此獠么?

以什么理由?

此獠名震天下,不管是善名还是恶名,总之此獠是天下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没有理由,何以堵住悠悠众口。

倘若编纂一个借口,借太子之手除患,真的敢动手么?

谁知道此獠在清河郡准备了什么反制手段?万一此獠有难,那些暗地里的东西就会爆发出来。

来源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大的威慑。

“张巨蟒怎么如此放肆啊,此獠不明白君为臣纲的道理么?”

宋之问忍不住满腔的愤怒,破口大骂。

群臣闻言冷笑。

为皇帝宁可去死,这是张巨蟒的作风么?

何况君为臣纲后面还有“君不正,臣投他国。”

要是此獠不怕被戳脊梁骨,不怕被千夫所指,顶着叛国罪投奔异族,那大周社稷才是真的危险。

陈子昂用微弱的声音感慨:

“力主拓新者不得善终,顺势苟活者得以周全。”

作为寒门臣子,当然不想看到中山王跟门阀望族走到一块。

但他能理解,陛下借武三思之手如此逼迫,中山王不得不反击保全性命。

殿中的崔元综整理衣襟,转身朝殿外走去。

刹那间。

唰唰唰!

无数道目光都盯向崔侍郎。

张巨蟒跟清河崔氏的强强结合,必定会掀起惊涛骇浪,恐怕还会造成难以挽回的波澜!

崔元综嘴角扯出僵硬的笑容,对成为朝堂焦点略微有些不适。

他还是第一次受到万众瞩目,而中山王每天都活在焦点之中,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殿前,武三思急急走向崔玄暐,眼下诡异的政治局势,急需博陵崔氏的帮助。

他低声道:“崔相,孤准备了宴席……”

话说一半,崔玄暐看都没看他,眼神一直落在崔元综身上。

见其离开朝殿,也跟了出去。

面对如此无礼的举动,武三思脸色难看至极。

群臣也注意到这一幕,眼底露出戏谑之色。

朝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人家张巨蟒一出手,简直甩你这个小丑十八条街!

能力上的差距,是怎么也弥补不了的。

武三思攥紧双拳,拂袖离去。

就算跟清河崔氏沆瀣一气又如何?

孤是帝国的太子!

仅凭储君身份,便能毫不费力气的镇压你!

……

御道上。

“站住!”

及时追上的崔玄暐怒吼了一声。

崔元综转过身,似乎并不意外,淡淡道:

“崔相有何指教?”

“为什么?”崔玄暐死死盯着他。

要说最受震撼的,非他莫属。

张巨蟒对天下世族做过的恶,让此獠死一百次都不够偿还。

不趁机杀此獠也就罢了,竟然跟此獠联姻。

清河崔氏满门都是蠢货!

彻头彻尾的疯子!

崔元综皱了皱眉,有些奇怪的反问:

“郎有情妾有意,长辈应当成全这段婚姻,何必附加更多意义?”

“呵呵……”崔玄暐儒雅的脸庞有些扭曲,狞笑道:

“你在糊弄傻子?没利可图你们会接纳此獠?”

崔元综审视着他,轻描淡写道:

“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博陵崔氏还不够格。”

崔玄暐深呼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咱们都在共同抵御皇权,真要因此撕破脸么?”

崔元综眯了眯眼,沉默了一下。

崔玄暐顺势问:

“张巨蟒究竟给了你们什么?”

“此言谬也。”崔元综淡定自若的阐述:

“中山王恶贯满盈也好,举世皆敌也罢,谁敢否认他的本事?能跟他联姻就是最大的利益。”

“别搪塞我。”崔玄暐冷冷望着他。

崔元综轻轻颔首,一脸意味莫名的笑容:

“那你应该问,我清河崔氏会损失什么?”

刹那,崔玄暐目露骇然。

他隐约想通了。

“最大的坏处,就是让陛下憎恶,可咱们本就是皇帝眼中钉肉中刺,加深仇恨又何妨?”

“难道我清河不跟中山王联姻,陛下就会放弃打压?”

“更何况一旦联姻,就意味着中山王放弃依附皇权,也就停下针对世族豪强的脚步,何乐而不为呢?”

“没了他,谁又敢替皇帝做这些脏事?”

崔元综笑容愈加浓郁,心情很是舒畅。

其实当中山王踏入清河郡,说出求亲的时候,家族内部像被惊雷轰炸了,震撼万分。

族内德高望重的老人,足足商议了一天一夜,最后答应下来。

崔玄暐脸色难看,哑声道:

“没有好处的生意,你们清河崔不会做的。”

“不错。”崔元综点了点下巴,似是想炫耀般,漫不经心的替他解惑:

“三种可能。”

“第一,中山王最终还是逃不出皇帝魔爪,濒临绝境。”

“那该弃就弃,我清河崔迅速撇清关系,只是嫁个女儿而已,说到底还是利益合作,难道跟他生死存亡?”

“第二,中山王跟皇帝形成僵持状态,那天下局势就会陷入混乱,而我清河崔最靠近混乱源头。”

“那便能抢占先机,这就是最大的机遇。”

崔玄暐的心情一如他脸上的神色,阴沉晦暗得仿佛一件被锈迹啃噬的前朝铁器。

崔元综恰时停顿了一下,他表情慢慢变得惆怅黯然:

“第三,张巨蟒一举之力压制皇帝,权倾天下再不受掣肘。”

“以此獠想打破社会阶级的意图,一定会清剿门阀望族,清河崔也逃不过。”

“但有了这浅薄的情分,不至于沦落到陇西李氏满门尽灭的下场,此獠至少会给我们清河留几根独苗吧?”

说到最后,崔元综声音有些沙哑。

崔玄暐额头青筋绽起,寒声道:

“那为什么还要给此獠助力,让此獠有了跟皇帝叫板的底气?”

崔元综笑了笑,反问:“不给,他直接造反不是一样么?”

崔玄暐表情陡然僵住。

是啊,真要到走投无路,此獠直接起兵造反。

若给他成功了,还是存在屠掉门阀望族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当张巨蟒抛出橄榄枝,清河崔氏为何不接,这明显是对自身利益最大。

千年门阀,每个时代拐点都要做出决定,每次决定都是一场赌博。

汉末的袁家赌错了,司马家赌对了,后来司马家赌错了……

而五姓七望每次都赌对了,实力声望延续至今。

陇西李氏仅仅赌错了一次,被张巨蟒屠戮殆尽,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