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部分靠近建筑的玻璃弹珠被碾碎成渣,只在地上留下一片白沙,宫理听到了头顶的扫弦声,忍不住拖鞋踩在白沙之上,仰头看去。
在汽车旅馆的几个霓虹大字旁,她看到一位带着矿工防毒面具的女人,背着一把黑色的电吉他,手指捏着拨片。
女人穿的很朴素,只是t恤配着牛仔裤,像是匆匆赶来,只是肩膀已经被雨水浇透,一些雨滴蜿蜒在她防毒面具的视窗上,依稀能看到她在透明视窗后垂着眼睛在看着宫理。
宫理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迁山乐队的主唱——山。
山手按住弦,随意又拨弹了起来,宫理只感觉连霓虹灯的光都出现了波纹,某种力量如涟漪般扩张开来,在最下方的宫理都像是忽然被一个巨浪压入水底般呼吸不上来。
而她身边也出现了乐队中的其他成员,一位戴着口呼吸器与人工肺的瘦高女人,腰间挂着小军鼓,把弄着鼓棒,敲击着小军鼓——
宫理没有立刻听到鼓声,反而是在延迟片刻后,听到停车场上传来的震动与巨响!就像是有看不见的重物从天而降,在地面上留下了凹痕……
而与此同时,宫理还看到了老萍的身影。但她更离谱,竟然蹲在一楼回廊另一端的咖啡机旁边,拔掉咖啡机的电源,插上卷发棒,在给自己烫头发!
老萍看见宫理,朝她挥了挥手:“又见面了,一而再再而三救你,要不要有点表示?”
两方混战已经展开,山的吉他声响彻停车场之上。
宫理总感觉这个看似热血的场景,有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她之前就听说过,迁山乐队的主唱似乎在魔女中地位颇高,出现在这里应该不只是为了拉拢宫理加入魔女……
宫理拍了拍蹲在她身边的林恩,想让林恩抱着她去到更安全的地方,却发现林恩弓着身体,手指扣抓在水泥地上,几乎要抓出几道血痕——
他后劲都是涔涔的冷汗。
宫理一惊,抬起手放在林恩的后脑上,正要躬下身看他,林恩身子猛地往前踉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
他抬起脸来,惊恐的看着宫理,像是对她避之不及。林恩眼角渗出黑红色的血来,绿色瞳孔镶嵌在满是红丝的眼中,就像是碧玉珠子在血池中沉浮,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来,宫理只听到几个像是被碾碎的字音:
“保、护——宫理!保呃呃呃……”
他忽然身体不受控制,就像一只被拽着触角的小虫似的,被什么力量拖拽着,直直朝外奔出去几步,倒在满地玻璃碎屑的白沙中,像是被拔掉了腿一样扑腾。
宫理意识到了什么,看向那艘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飞行器里是什么人在。
那个曾经把死不认输的狼人林恩的每一截骨头,每一段神经都敲散打碎的人——玛姆。
或许说是林恩真正的“主人”。
传闻说玛姆本体生活在姐妹会中,多年来用银色修女替身管理着新国的公圣会,而她的能力就是“孕育”与驯化,说是教廷骑士都是她“孕育”的孩子。而这种驯化虽然也能远隔千里下达命令,但真的要让骑士们为她出生入死,就需要她也在现场——
玛姆竟然真的来了。她畏惧宫理到了这种程度。
而,林恩就是玛姆一直觉得宫理跑不出她手掌心的底牌,她亲自前来,就是要用这张底牌,要让宫理信任林恩的时候,让林恩背刺她——
宫理只感觉一颗心坠入深渊,而永远都只有她翻脸比别人快!她瞬间的情绪就是愤怒,第一反应竟然是要将手指伸向林恩。
果然,果然,说什么站在她这边,不过都是计划中的一环,如果玛姆真有如此强大的控制力,会不会可能一直偷窥着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
——林恩虽然杀不死,但宫理要让石头长满他的脊柱缝隙,让藤蔓从他嘴里伸出来!
她决不允许自己被背刺,她也要将自己傻乎乎信赖的糗事毁尸灭迹!
但就在她抬起手的瞬间,宫理瞪大了眼睛。
林恩痉挛的倒在地上,他抬手扬起白沙,一只手化作兽爪,刺向了他自己的喉咙!
宫理看到颈动脉的鲜血喷出,就连汽车旅馆上方的吉他声都顿了顿,林恩仿佛从脖颈处露出的气管中,终于获得了新鲜的空气,胸口起伏着,发出破风箱似的声音。
她明白为什么山会出现在这里了。
山算到了玛姆的恐惧与底牌,她知道玛姆一定会出现,一定会用林恩来杀宫理。
这场对决不是来帮宫理的,更多是来围堵玛姆的。
远处飞行器的大门打开,长长的金属坡道滑下来,宫理看到飞行器的门在高处打开,里头露出了一个几乎比例完美的金属躯体。
那躯体漂浮在半空中,眉眼处是一条白色光带,她光洁的银色外壳上,映射着眼前的一切。
而从玛姆两侧,走出数位身穿铠甲的教廷骑士,腾空而起,进攻向汽车旅馆天台上的迁山乐队。老萍也终于烫好了头发,在教廷骑士登场时,拨了拨羊毛卷,从黑暗中走出。
现在这停车场上热闹的能开演唱会了。
宫理却愣愣的看着白沙中抽搐的林恩,他的血浸透了满地的玻璃碎渣,宫理竖起手指,朝他走过去两步,远远的看着他。
林恩脖颈处的伤口在痊愈的过程中,仍然鲜血如注,他眼睛稍微偏转方向朝宫理看过来,就这一眼,他看到了宫理的戒备,她竖起的手指,以及她不敢确认的关心……
那对着他的手指,是会在他背叛的时候杀了他吗?对、或许这才是对的、或许只有这样他才——
咔。
宫理确认自己没有听到任何的声音。
但眼前的林恩歪了歪头,半边脸上沾满血的抽搐着,另半张脸面无表情,她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林恩的灵魂在他发疯的角力,与远处那个银色金属修女的命令相对抗,保护宫理与杀死宫理的两个命令同时在脑中回响。
将他彻底撕成了两半。
不论哪个命令,都是对他的使用,都是将他当做一把能遵从指令的剑,而林恩明明觉得有更重要的情绪与回忆,像是膨大的增生在他心脏中繁殖,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是半边脱线的木偶一样,他打着转斜着身体站了起来。
宫理忽然听到耳边有着灵魂的窃窃私语,仿佛她被拉入了魔女们的群聊……有些她根本没看到的人,似乎在向她说着“山”的计划。
而林恩的半边身子彻底狼人化,撕裂了他的衣物,露出尖爪与兽足,他晃了晃身子,朝她扑了过来。
当她面对狼人时,才知道林恩的攻击速度太快了。宫理很难说自己是失望,还是理所应当。
毕竟是能加入姐妹会的玛姆,毕竟是能将他千万次击打折碎的力量。
毕竟,从没有什么是完全属于她的啊。
宫理节节后退,手指挥舞起来,林恩口中冒出大团的花朵,又被他的犬齿嚼烂,他肺部被藤蔓撑开到几乎无法呼吸……
宫理在耳边魔女们的窃窃私语中,也觉得眼前林恩的模样有些陌生,半边脸是麻木,半边脸是痛苦,直到远处玛姆高喝一声,她浮起身来,眉眼处的白色灯带迸射出白光,似乎用尽一切力量在驱使林恩,控制林恩!
林恩的举动也越来越诡异,越来越与自我抗拒却扑腾着朝她疯狂攻击
宫理已经记不清是自己先往下倒去,还是那只兽爪先洞穿了她的腹腔。
她低头看着那满是血的兽爪在她的伤口里僵硬的一动不动,而后随着她倒下去的动作拔出了爪子。
很疼。
她倒在满地玻璃珠子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怎么吃过皮肉之苦。
宫理喘气有些困难,她感受到,自己确实不会死。早已包围了汽车旅馆的魔女们兑现了她们的承诺,她感觉自己的血在缓缓止住,自己的伤口正在像织毛衣那样隐秘的愈合。
这是她对于魔女们计划的配合,也是她的一份投名状,更是她摆脱此刻身份的最好方式。
但宫理仍然只是看着天幕下落的雨丝,而不是林恩的脸。她不肯承认她的幻想与失望。
宫理在最后一秒,还想过他可能会下不了这个手呢。
林恩兽爪滴下血液,呆呆的看着穿着浴袍的宫理倒在满地的透明玻璃珠上,她银色的头发被血浸湿,她甚至眼睛都没有聚焦在他的脸上。
林恩感觉自己的一切,彻底碎掉了。
比当时被敲碎的骨头更破碎。
他感觉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是梦是醒,明明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拥抱着她温热的肩膀,贪得无厌的向她索取一个又一个吻……
林恩甚至觉得他坏掉了,耳朵涌出大团血来,脑袋里的嘶吼与命令只让他动弹不得。他分不清红色的鲜血与绿色的路灯,分不清玻璃珠与她哪个更大,分不清什么是上下左右,分不清一切量词——
他呆呆的弯下腰,兽爪徒劳的想要将腹部满是血迹的宫理抱起来,这次他收起了尖爪,捧着她,而宫理缓缓抬起沾满血的右手。
她终于将眼睛落在他脸上,而她神色中满是嘲讽与冷淡。宫理食指指尖,戳在了林恩胸膛上,嘴唇翕动,轻声道:“……嘭。”
一道倾斜着的十字架的光辉,从她指尖炸开,林恩几乎被光辉割开,倒着飞了出去。
宫理摔落回地上。
她可不会白白受一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