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风尴尬的一笑:“那我们就等着制帅请客了。”
王越正色道:“饭吃完了,该谈正事了。你们两个一个是监军,一个是提督。是朝廷派来看着我的。”
“我事先跟你们言明,不要对我的用兵方略指手画脚!更不要干扰我用哪个武将。”
王越这话,当着锦衣卫大佬的面说出来,有图谋不轨、意图谋反之嫌。
明军兵制,朝廷派监军、提督等官制衡、监督统帅,是为防止统帅拥兵自重。
王越却不让常风、张永干预他用兵。等于不给朝廷面子。
常风和张永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王越道:“本事大的人,脾气也大。我就是!在京城赋闲时,我或许会对权贵卑躬屈膝。”
“一旦到了战场上,军中天老大,我老二。你们若想打胜仗,就不要干涉我。”
“只看我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即可。”
常风转移话题:“制帅怎么有信心,能够战胜小王子?”
王越道:“毛里孩、满都鲁那些难缠的对手都胜不了我。小王子一个耷拉孙辈的,我岂会放在眼里?”
“我不怕小王子,唯独怕寿元不久,不能在死前完成驱敌于贺兰山外这件大事。”
王越自信可以战胜一切敌人。但老天爷这个敌人他无法战胜。一旦老天爷让他死在西征途中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件大事便不能完成。
常风只能宽慰王越:“制帅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
王越道:“得了吧。还再活二十年呢。再活两年我都要焚香敬天,感激上苍。”
“罢了。饭吃饱了,我得回去接着睡。咱们出征开拔时再见!”
二人出得王越的府邸。
常风问张永:“张公公觉得王制帅此人如何?”
张永感慨:“奇人,奇人呐!而且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赋闲时见到我,那低三下四的嘴脸.恨不能给我舔鞋。”
“如今重掌兵权了,直接换了一个人一般。对我颐指气使。”
“不过,只要他能领着咱们打赢这一仗,就算他拿我当牛马一般使唤我也心甘情愿。”
常风道:“用奇人二字评价王越,至允至当。”
翌日,常风没有去锦衣卫。职权已经全都交接给钱宁了。他在家安心准备出征所用铠甲、兵刃。
徐胖子来到了常府。
徐胖子问:“常爷,准备的如何了?”
常风答:“差不多了。只等后日出征仪式结束,随王制帅西征。”
徐胖子却道:“我刚从卫里过来。牟指挥使说,皇上并未打算搞任何出征仪式啊。”
常风惊讶:“怎么可能?这是成化二十三年至今最大的一场战事。怎么可能不搞出征仪式讨个彩头?”
徐胖子答:“确实不办出征仪式啊。咱锦衣卫负责皇帝仪仗。若有仪式,宫里不会不事先告知。”
王越在朝廷里的名声实在太臭。文官视之如耻辱。
弘治帝迫于文官的压力,没办法亲自给王越送行。
王越倒是丝毫不在意。战争的胜负,不在于搞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繁琐仪式。
英宗御驾亲征前,又是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又是敬天,又是祈福的。到头来不一样在土木堡大败,当了堡宗?
出征的前夜。
常风早早进了卧房,准备睡下。
一上榻,刘笑嫣就上手扒他的裤子。
常风惊讶:“你今夜是怎么了?这么主动?”
刘笑嫣解释:“我听叶都督的夫人说,武将出征前跟女人同房,能讨个彩头。”
“床上打赢了,战场上也能打赢。”
常风正要嘲笑刘笑嫣七个馍馍上贡,神三鬼四呢。却忽然感到一阵酥麻,也就默不作声了。
第二日天不亮,常风准备去兵部,与王越、张永会集。出德胜门出征。
常家一家老小,站在府门前给常风送行。
常风一身甲胄,默默上了战马。他没有跟家里人说一句话。他不想弄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刘笑嫣等人,目视着常风消失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常风来到兵部,张永和兵部尚书刘大夏已经等在了那里。
常风问:“王制帅呢?”
张永答:“还没到呢。我已经派人去请了。”
常风皱眉:“他该不会睡过了吧?出德胜门的时辰,是钦天监测算过的。”
“要是耽误了,文官又要参劾他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刘大夏道:“睡过了?应该不会吧。这是出征的大事啊。王越心再大应该也不敢耽搁。”
三人苦等了王越半个时辰。
一直到黎明击碎黑暗,阳光普照大地。王越才打着哈欠来到了众人面前。
他不但没穿甲胄,甚至没穿官服,只着一身布衣。
看到常风、张永甲胄齐整,王越哑然失笑:“出征而已,又不是交战。你们穿这一身铁王八壳子作什么?”
“别咱们还没到宁夏,你们先半途被一身铁王八壳压死了。”
“常风,换上你的飞鱼服。”
常风道:“我没带飞鱼服啊。”
王越闻言色变:“快派人回去拿!我需要你穿着那身虎皮,帮我监督地方文官供应粮草。”
常风只得差一名百户去他家里取来飞鱼服。
此番西征直捣贺兰山,主力是西北边军。弘治帝并没调集京营兵马参与。
王越、常风等人前往宁夏。兵部仅调了一千团营兵随行护卫而已。
日上三竿,众人踩着钦点监掐算的时辰,出德胜门。
德胜门外,内阁三阁老一个没来。
六部堂官只来了马文升和刘大夏。
没办法,谁让王越人缘差呢。
不过武将们倒是来了不少人,恭祝王老制帅旗开得胜。
武人不在意名声不名声。在他们眼里,成化朝第一名将王越简直就是他们的偶像。
京城里的不少都督、都督同知、都督佥事、都司、指挥使都是王越从西北带出来的老部下。
譬如右军都督同知黄升,三十年前只是王越手下的一个副千户而已。
出征的队伍里,最为显眼的是一口胡杨木棺材。这口棺材代表着王越的决心。
众将齐呼:“祝王老帅平定西北,凯旋而归!”
王越一袭布衣,衣襟随风飘摆。
他朝着众人一拱手,声如洪钟:“诸君,王越老矣。此次抬棺西征,恐要埋骨西北。再无回京之日,再无与诸君重聚之时!”
“永别之前,王越有一言,馈赠诸君。”
“成败有时,不可丧志。山高路远,愿诸君扶摇直上!”
王越铿锵有力的话语振聋发聩。
常风心中暗道:王越,真英雄也!
马文升与王越是老英雄惺惺相惜。王越近乎悲壮的临行话语,让马文升的老眼里泛出泪花。
马文升道:“王公,马文升也老了。抬棺西征既是永别,咱们便天上再见!”
王越紧紧的握住了马文升的手:“天上再见!”
王越在常风的帮助下,上得马背。
千余团营兵,护着王越向西而去。
一众武将击佩刀刀鞘而歌,齐唱王昌龄的《出塞》,为老英雄壮行。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誓不还!”
悲壮而又高亢的歌声直冲天际。
抬棺西征的队伍,渐渐消失在朝阳晨光之中.
弘治十一年,夏末。宁夏,灵武城。
灵武城是大明在贺兰山之东最重要的屯兵城池。也是此次西征的大本营。
经过长途跋涉,王越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灵武城。
一进帅帐。西北的一众将领就像见到亲人一样,一口一个“老帅”,欢迎着名将归来。
王越在成化朝久掌西北近二十年。眼前这些开衙建府的镇帅边将,无一例外都是他曾经的属下,或属下的属下。
王越拿过亲兵递上来的湿毛巾,擦了把脸:“西北的风沙还是这么大啊。”
延绥副总兵朱瑾笑道:“西北还是那个西北,您王老帅的地盘!您王老帅的天下!”
总兵李俊咳嗽了一声,给朱瑾使了个眼色,又朝常风努了努嘴。
常风身上穿着飞鱼服。这在边关并不稀奇,九边镇帅许多都受赐飞鱼服。
但常风挂着绣春刀。镇帅没人佩娘们刀。一看就知道常风是锦衣卫。
李俊是在提醒朱瑾,不要在锦衣卫面前胡言乱语。
朱瑾立时噤声。
王越笑道:“放心。这是锦衣卫的常屠夫。咱们自己人!”
“这回我能出山担任三边总制,多亏了他的帮衬。”
听到“屠夫”二字,众将哑然失笑。
朱瑾道:“歼灭过多少鞑靼人,砍过几颗鞑靼人的脑袋啊,就敢自称屠夫?”
都司张安道:“咱们王老帅才是货真价实的西北屠夫呢!”
常风尴尬的一笑:“诸位袍泽见笑了。”
王越道:“常风是此次西征的提督军务。你们不要对他不敬。”
“顺利从地方文官手里把军粮抠出来,全靠他这个穿飞鱼,佩绣春的锦衣卫屠夫了。”
王越在西北可谓是一言九鼎。
李俊连忙道:“常提督,我们都是粗人,说话不过脑子。你不要在意。”
常风大度的说:“我最愿与说话直来直去的武将交往。”
寒暄过后,王越开始升帐谈正事。
别的主帅升帐,都是正襟危坐。
他却躺在沙盘边上的一张躺椅上,几乎半躺着发号施令,调兵遣将。
一身布衣,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或许就是名将的风采。
(本章完)